王盈勛
實踐大學教授陳超明說,年輕人丟鞋也不會有40K,還不如學好英文,把自己丟向國際,才有可能擺脫22K困境。這種說法引來一些爭議,但是認同的應該也不少──丟鞋有什麼用?加強自己的競爭力最實在。
台灣人是一個酷愛講競爭力的民族。我們的外銷產業,雨衣、螺絲、電腦創造過幾個世界第一,都是我們台灣國人的驕傲;我們的大學每年花了幾百億又幾百億的錢,最重要的目標就是要在世界大學排名前進個三、五名;很多家長希望、甚至強迫子女學習一項又一項的才藝,並不是要激發他們對音樂或畫畫的熱情,而是為了不讓他們輸在起跑點上,或是在親戚朋友面前有面子。
競爭是血淋淋的、競爭是殘酷無情的,這我們都知道。而我們對這個事實的態度則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阿,競爭是無可避免的,是為了生存之所必須。所以低薪又超時工作,要忍耐;明知無用的課文也要反覆背誦,要忍耐。
至於丟鞋,進行某種抗爭或是「鬥爭」,不管為的是大埔事件或關廠工人,總是會讓很多人皺起眉頭,深深感到不安。台灣歷經了長時間的反共意識型態戒嚴,再加上資本主義邏輯深植人心,「鬥爭」二字總帶給人恐怖的意象,是一種下意識就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玩意兒。而這種恐怖,絕對不是沒有辦法的,也不是無可避免的事,而是人人都應該能閃則閃的瘟疫。
這也就是說,這競爭與鬥爭的可不可取,關鍵並不在於他們可不可怕、會不會吃人,而是這相爭你會不會贏,以及我們的教育讓我們相信,競爭比鬥爭對我們更有利。
至少說丟鞋無用的大老、大教授們應該是這樣相信的。
丟鞋有沒有用,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因為剛丟沒多久。倒是這22K,既然我們的平均薪資已經十六、七年不漲,而我們對競爭長期以來又有根深蒂固的信仰,這低薪化反而跟這對競爭的信仰比較可能有關係。
競爭當然不只一種,但是台灣人最習慣的競爭方式,是別人訂好競爭的規則,我們只要遵循這樣的規則,在遊戲規則之內,表現得比別人更好就行了。台灣靠著代工在很多產業闖出一片天地,大體上也是這種思維下的產物──先進國家定好產業規格,我們想辦法衝大產量、提高良率、降低成本。這種想事情的方式想多了,在政治面,當執政者跟我們說,讓我們少談政治拼經濟,多數人也覺得言之成理了起來──規則就該由他們來訂,我們只要遵守就好了。
代工模式可以讓台灣的產業走到一定的地步,也就說明了按照別人定好的規則來競爭,也不一定是錯的,可能也真的可以得到一些好處。但是台灣工作者薪資長期停滯不前,同樣也是說明了,過去我們擅長的競爭方式,在二十一世紀的競爭態勢中,已經有其他國家漸漸操演得比台灣更好,我們再也無法靠這一招開展新局。
很多人說,台灣該何去何從的方向是不清楚的。如果我們還沿著原來的路徑想,那自然不可能找到方向,因為前方是沒有路的。台灣現在需要的,是改變遊戲規則的競爭、創造遊戲規則的競爭,路是要自己開的。
改變與創造遊戲規則的競爭,實則也就是一場鬥爭,一場關於爭奪這個世界的解釋權的鬥爭(這不就是文創產業要做的事嗎?不然我們就只有永遠眼紅黃色小鴨的份了),一場關於我們想要與不想要的未來生活方式的鬥爭(那些覺得為了所謂的科學園區的擴張,可以犧牲少數人居住權利的,不就是相信舊的開發模式,可以帶給台灣下一輪的繁榮盛世?)
這種鬥爭是什麼鬥爭呢?文化研究大師霍爾(Stuart Hall)說得好,弱勢與邊緣者要站起來的鬥爭,就是「存在意義的鬥爭」(struggle for meaning)。除非我們能夠勇敢地提出這世界該是怎樣,未來的人類該怎麼過生活的有魅力的主張,並且有說服力地吸引地球上至少部分人口跟著我們這樣做,否則台灣在全球產業分工中漸趨劣勢的結構不可能改變,懂英文、愛競爭的台灣人也就真的只有22K可以領。
日前在中國聯想電腦新產品發表會上,曾經在電影中飾演賈伯斯的艾希頓庫奇(Ashton Kutcher)突然向聯想董事長楊元慶下跪,引發各界一陣錯愕,台灣人則多半覺得這是某種玩笑居多。我倒覺得,這比較像是一種隱喻,一種聯想對蘋果進行產業鬥爭的宣示。
中國與韓國向來就是比台灣人擅長鬥爭的民族,他們試圖要挑戰蘋果的霸權地位,不一定成功,但是他們不怕鬥爭。台灣人呢?我們比較傾向蘋果光可以永遠照耀這塊土地。
台灣人經常自詡是個溫和的民族,對外來觀光客很友善。這是好事。但是這種溫和,用在以為不丟鞋、不敢提出不同主張,好好學英文、用老方法來加強所謂的國際競爭力,我們的生存處境就能有所改變,這差不多就是一種慢性自殺式的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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