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革命」的隨想

王丹

「革命」是耳熟能詳的字眼，它通常與社會進步聯繫在一起。但是，對於「革命」到底是什麼？怎樣的革命才能推動社會進步，怎樣的革命其實會導致反革命的出現？這些問題還需要更多的討論，我們才能更深入地了解革命在人類社會發展中的重要意義。

前不久我重新閱讀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再次見證經典著作值得一讀再讀。托克維爾在分析法國大革命的時候曾經指出：「法國革命的目的不僅是要變革舊政府，而且要廢除舊的社會結構，因此，它必須同時攻擊一切現存權力，摧毀一切公認的勢力，除去各種傳統，更新風俗習慣，並且可以說，從人們的頭腦中滌盪所有一貫培育尊敬服從的思想。」

我之所以提出這一段話，是因為它點名了一個很重要的道理，那就是：革命，不一定是完全政治性的，更不是政權更替可以代表的。革命有更深刻的內涵，那就是社會觀念，社會機構。也許有人看了托克維爾這段話，會對革命心生畏懼，會認為為何一定要掃蕩一切現存權力和各種傳統，這樣不是天下大亂嗎？這個疑問聽起來有道理，但是論者沒有看到的是，政權不是單一的敵人，它能夠存在並施行壓制的功能，是因為有一個盤根錯節的結構性的支持體系在，這樣的體系就是托克維爾所說的「舊的社會結構，一切現存權力，一切公認的勢力」，各種傳統和風俗習慣，「所有一貫培育尊敬服從的思想。」沒有這些，就沒有專制政權的存在；要攻擊專制政權，就一定要處理這些看上去幾乎是文化領域的因素。

1922年5月14日的《努力周刊》上，胡適、蔡元培、梁漱溟、李大釗、丁文江等當時中國最重要的一群意見領袖們，聯名發表了〈我們的政治主張〉。在這篇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表達政治見解的綱領性的宣言中，有一段重要的話，與托克維爾的主張有異曲同工的地方。胡適他們提出：「我們深信中國所以敗壞到這步田地，雖然有種種原因，但『好人自命清高』確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好人籠著手，壞人背著走』。因此，我們深信，今日政治改革的第一步在於好人必須要有奮鬥的精神。」在這批意見領袖看來，革命，首先是要建立起公民的參與意識，或者說，革命，首先是公民意識的建立。具備了公民意識，才不會有托克維爾說的那種「一貫培育尊敬服從的思想」。換句話說，在沒有形成公民意識的社會中爆發的革命，往往會出現變質的現象，甚至出現「革命反噬革命者」的歷史悲劇。這樣的悲劇在人類歷史上不斷上演，中國所謂的共產革命，最後變成暴君專制，就是一例。

這些前人的論述告訴我們：首先，既然革命不僅僅是政權輪替，也包括社會觀念和文化層次的改變，革命就不可能是短期內完成的事業，需要更長的歷史階段來培育公民社會；其次，革命不能僅僅停留在政治的層面，如果革命只處理政治問題，革命最後就會變成政治；最後，不要以為革命就一定是暴力的，思想觀念的改革也是革命，這樣的革命並不會導致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