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7/2012

台灣新文學史

新台灣‧新文學‧新歷史/陳芳明

如果有一個書寫工程可以苦惱十年以上,可以使一位投入者從盛年走到黃昏歲月,而又終於沒有放棄,那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生命書。站在時間的盡頭這邊,回望最初落筆的第一章,已經無法推測當年的心情。能夠堅持走到這麼遠,魂魄深處其實已經落下許多歷史痕跡。中間經歷的驚濤駭浪,曾經動搖最初的信心。生命中,來自政治現實的打擊,兩度粉碎了對文學的嚮往。

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使年少的自由主義者陷入理想崩潰的狀態。第二次是在二○○六年,綠色當權者爆發貪腐事件,使長年的民主追求者癱瘓在無邊的失落。一息尚存之際,在寂寥的、不為人知的角落暗自舔舐傷口。在最痛苦的時候,歷史書寫反而成為一種心理治療。整個療程很慢,很冗長,很枯燥,卻容許一個脆弱的魂魄慢慢從黑暗深淵攀爬出來。

台灣新文學史的建構,確實是龐大的挑戰。所謂新,指的是現代的到來。島上住民開始迎接現代文化的降臨,完全不是出自主觀願望,而是因為淪為日本殖民地而被迫接受。因此,「現代」一詞所具備的意義,比起西方現代的崛起還要複雜。如果是從社會內部緩慢改造,配合政治經濟的相應變革,而且是以漸進的速度慢慢前進,則現代化所帶來的文化衝突,就不可能那麼劇烈。台灣的現代化卻是在殖民權力的裹脅之下,以最迅速的節奏在一夜之間席捲小小的海島。新文學的誕生,正是台灣第一代知識分子所推展的啟蒙運動之一環。透過文學形式的表現,一方面揭露殖民地統治的本質,一方面介紹世界最新的文化趨勢。因此,從一九二○年代發軔的台灣新文學運動,先天就帶有強烈的抵抗與批判,而且也與生俱來就是要追求自主與開放。這本文學史寫得如此艱難,就在於它不能擺脫政治社會發展的羈絆,而只是專注於美學的挖掘與探索。早期的文學作品,文化意義往往超越藝術精神。具體而言,作家在遣詞用字之際,不能只是單純表現他們的感情,而必須同時表達思想上的困頓與政治上的挫折。

十二年前開筆時就已經意識到,這本文學史需要兼顧藝術的演變與政治的流變。這種雙軌思考,為的是要更貼近殖民地文學的本質。畢竟,在帝國主義的控制下,文學已不純然是文字技巧的演出,其中還注入精神的凌遲與折磨。從一九二○年代的思想啟蒙,歷經三○年代寫實主義的抬頭,以至四○年代前半葉的戰爭時期,非常鮮明顯示,台灣作家未嘗須臾偏離權力的支配與宰制。在撰寫過程中,整個心靈可以感受台灣先人在飄盪時期所產生的悸動。從第一章寫到第八章,大約耗費兩年的時間。然而,完稿時卻赫然警覺,許多新的史料紛紛出土。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文學史料開始大量整理,無數台灣作家全集不斷推陳出新。包括賴和全集、楊逵全集、張文環全集、龍瑛宗全集,都是在文學史定稿之後才付梓出版。下筆太早,出版太晚,便暴露這本文學史的缺陷;然而感到欣慰的是,台灣文學研究已不再是受到邊緣化的學問。對於任何一位作家的討論,不可能只是關在平靜的校園裡進行。細讀前人的作品時,即使是一篇小說或一首詩,都可發現作家的內在靈魂,不時與外在現實進行無盡止的對話。確切而言,台灣文學是最靠近台灣社會的一門知識。

從第九章寫到第十八章,又艱苦跋涉了兩年,亦即橫跨蒼白的戰後初期,到一九六○年代現代主義文學巍然崛起。這是截然不同的文學風景,在殖民地時期,台灣作家書寫時,混融地使用日語、台語、白話文,卻備極艱辛地營造出規模有限的作品;而那段時期藝術成就最高的文學,竟然是使用日語來完成。戰爭結束後,國語政策的強勢推展,使日據時代的作家不得不停筆或封筆。五四文學的白話文傳統,開始傳播到台灣。然而,在嚴苛的反共年代,台灣文學竟發生雙重斷層;一是與殖民地文學切斷聯繫,一是與三○年代中國左翼文學完全割裂,使批判精神與抵抗文化不免受到重挫。在威權時代,凡是不符合政治要求的文學,都被劃入禁林之列。不過,戰後台灣作家還是以迂迴的方式,繞過思想檢查而開始構築精緻的藝術心靈,那就是現代主義時期的到來。一場壯觀的美學運動於焉展開,那幾乎是等同於另一次的文學革命。作家的創作技巧,不僅進入深層的心靈世界漫遊,而且也挖出前所未有的感覺與想像。文字的提煉與濃縮,使漢文傳統的藝術之美臻於高峰。無論從詩、散文或小說來看,綿密的節奏,細膩的情緒,幽微的暗示,使作家的審美追求推到最遠的邊境。這段時期不僅改寫白話文「我手寫我口」的脾性,也使生活語言昇華成為優雅絕美的文字表演。

然而文學史書寫的進程,並沒有如預想那樣順利。二○○六年,貪腐事件浮上檯面,對於曾經涉入政治運動的理想主義者,可以說遭逢前所未有的打擊。本土的回歸,曾經是海外遊子的終極願望;民主的實現,也曾經是一個世代知識分子的崇高夢想。在赤裸裸的政治場域,竟然見證當權者高舉本土的旗幟,而戴上民主的假面,毫無節制地讓自私的欲望氾濫。事件驟然爆發,使長達三十年的生命追求立刻回到原始狀態。整個戰後世代所押注的夢,最後證明是一場空幻。如果一切必須從頭再來,不免開始追問:文學是什麼?藝術是什麼?歷史又是什麼?一個時代的最佳心靈,往往需要經過好幾個世代的奉獻與累積。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卻抵不住一隻貪婪的手。回望未完成的文學史手稿,所有的希望都搖身變成虛妄。現實社會的崇高價值,若是無法定義,又如何去界定歷史上的藝術成就?那已經不是「挫折」一詞可以概括。歷史上流浪的台灣,在那撩亂的時期,終於還是沒有找到回歸的道路。

所謂本土,不應該是指島上的單一族群;所謂民主,也不應該是特權的代名詞。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本土化與民主化,無疑是可以互相代換的同等價值。自現代主義勃興以降,台灣文學發展能夠出現盛況,其實是匯入不同族群、不同性別、不同價值的書寫方式。台灣文學能成其大,正是在於不擇細壤,也不擇細流;它容許差異,也容許多元,因此本土文學就是民主精神的最高表現。權力往往只是興衰與更替,藝術則是繼承與累積。在本土一詞誕生之前,台灣文學的成就早已存在;不能因為信仰本土的意識形態,就必須扭曲變造過往的藝術成就。或者把前人的努力,都悉數收編到短暫的權力。文學可以包容政治,如今卻發現政治在窄化文學。如果容許這種粗暴態度,等於是把歷史上的文學記憶全然擦拭淨盡。

在文學盛放的地方,正是受傷心靈獲得治療之處。台灣島上所有的文學成就,不可為一時的政治信仰服務,更不可淪為一個庸俗當權者的工具。對狹隘本土回敬的最佳方式,便是重新挺起史筆,以漂亮的文學反擊污穢的政治。這本文學史重新開筆,是在二○○八年之後。再次以文學的力量撐起意志,艱苦地走出生命中最黯淡的階段。台灣文學在戰後最精采的階段,莫過於現代與鄉土之間的拉扯。它意味著歷史轉型與社會轉型,究竟是開門接受外來的影響,還是關起門來進行自我營造?這個問題無疑是戰後台灣作家的最大考驗。重新面對這段歷史之際,在內心確實湧起掙扎的感情。作為一個本土派論者,畢竟還有一些意識形態的幽靈在作祟。非得讓本土成為一種歷史的雄辯不可,也非得讓台灣成為鮮明的文學意象不可。那種執念,使得手上的筆躊躇不前。

反覆求索之餘,頓然有了深刻的覺悟。本土不應該是神聖的人格,也不應該是崇高的信仰。它其實是一個開放的觀念,所有在歷史之河漂流的族群,所有在現實之鏡映照出的移民,選擇在海島停泊時,他們的情感與美學也都匯入了本土。台灣原是一個流動的空間,除了原住民之外,所有的族群都是移民的後裔。台灣文學是一張拼圖,也是一塊拼布。每個世代、每個作家都致力於剪裁的藝術,注入他們最好的想像,運用他們最好的手法,為的是使這個海島變成無懈可擊的美好圖像。

這本文學史的詮釋角度,是從後殖民史觀出發。後殖民的觀念,長年以來,往往受到誤用與濫用。似乎只要站在批判和反對的立場,就可完成後殖民的解釋。台灣文學從殖民體制與戒嚴體制掙脫出來,確實負載累累的傷痕。台灣文學的前輩作家,嚐盡被損害、被欺負的滋味。然而,流血與流淚並不等於文學,或如魯迅所說,恐嚇與辱罵不是戰鬥。他們能夠從文化廢墟中重新站起來,並不是百般珍惜曾經有過的苦難與痛楚,而是通過文學藝術的洗禮,擦拭血跡與淚水,成為脫胎換骨的高尚人格與高貴靈魂。文學如果是一種救贖,它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對人間的醜惡與污穢展開無盡止的淨化。文學史是一段去蕪存菁的過程,剔除剩餘與殘餘,勇敢面對強權,卻不為強權收編。

真正的後殖民文學,在於消化歷史上所有的美與醜,把受害的經驗轉化成受惠的遺產。獻身於藝術的追求者,在於卸下權力的枷鎖,走出思想的囚牢,以旺盛的創造力、生命力,換取豐饒的美學。傑出的藝術作品,就是最好的戰鬥,也是最好的批判。在一九六○年代現代主義運動後,台灣文學能夠產生動人心弦的作品,正是因為擺脫了仇恨,也超越了辱罵。藉用壓縮的精緻文字,烘托出整個時代的苦悶與幽暗。在七○年代鄉土文學運動中的最佳作品,往往是在庸俗的故事裡,彰顯人性的寬容與無私。進入八○年代以後,當威權體制開始鬆動時,女性文學、同志文學、原住民文學能夠開闢全新的天地,就在於透過文字藝術嘲弄權力、調侃歷史、挑逗主流。後殖民作家深深理解,文學是跨世代、跨國界的藝術,不會被歷史情境綁架,也不會淪為政治權力的人質。在歷經苦難之後,提煉出來的文學,反而是以開放寬容態度,到達昇華救贖的境界。

斷斷續續寫了那麼長久的日子,受盡寂寞時光的凌遲。終於敲下全書最後一個句點時,所有的折磨立即消失無蹤。卸下精神上的枷鎖時,看待世界的方式全然翻新。對於海島釀造出來的文學,更加具有信心。值得期待的是,更好的文學在不久之後必將持續誕生。純粹的藝術,必須經過幾個世代才能提煉出來。台灣的民主化還在盤整階段,能夠有現在的文學成就,已是不容易的收穫。真正發光發亮的作品,應該會綻放在未來的盛世。許多朋輩對網路文學頗感憂心,認定年輕作家不可能創造傑出作品。這本史書固然未及寫入網路文學,卻不贊同這種悲觀看法。文學的技巧與形式,永遠隨著時代的更新而不斷發生變革。白話文運動曾經使傳統保守者痛心疾首,但是經過十餘年的文學革命之後,成熟的作品便源源不絕問世。現代主義運動在台灣崛起時,也使文學革命者胡適發出焦慮之聲。他並未意識到那是另一次的文學革命,藝術的全新時代就要開啟。如果預言沒錯,網路文學應該是第三次的文學革命。新世代作家不可能偏離網路時代,他們將在虛擬空間寫出具體的新感覺與新語言。

這本文學史的撰寫,無疑是台灣民主化過程的產物。整個書寫過程,再三與現實的政治波動交錯而過,其間擦出的熾熱火花,只有在埋首振筆之際才能深深體會。曾經發生的流亡經驗,遭遇的民主災難,都消融在複雜曲折的字裡行間。能夠為精采的台灣文學與台灣歷史留下見證,那是生命中所能接納的最好祝福。我的家國、我的時代正要進入一個盛世,迎接之際,樂於以這本文學史的完成,向前輩作家致敬,也向後來的新世代致意。擁有如此豐饒的文學遺產,當可預期下個世代將抵達更輝煌的藝術峰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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