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8/2012

夢境的異鄉化

從前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總在夢醒後賴在床上想詩,一句一句在腦子裹改來改去,一首詩想了差不多了,才爬起來寫下。後來事多時間少,便很難再有這種機會。詩與閒是一家人,無閒則難有詩,李賀騎驢尋詩,歐陽修寫詩多在枕上馬上廁上,就是最好的例證。生活裹無閒無詩是一件很懊惱的事,一月兩月無打緊,若是一年兩年寫不了幾首,便覺日子過得空空洞洞,了無意思。任何創作的過程都像生孩子,但真的孩子可以養他,一天天看他長大,創作的東西生下後偏是『不長嬰』,生了一大堆後,收集起來包裝戍一本書,頭幾年看看,還很得意;再過兩年看看, 卻像長了白髮落了齒,慢慢萎縮褪化;又過兩年看看,東瞪西瞧,還真懷疑會是自己的骨肉呢。創作的人都有這種經驗,白天裹生不出的,常常就會在夢裹生,這種經驗我姑且名之為『假爭』。像我詩越寫越少後,夢裹『作詩』的機率便大為增加,有時夢見在大眾面前即席朗誦數十行詩,有時明明夢見自己在紙上寫了數百行,起 ? 卻遍尋不見。有時夢見自己得了幾句絕妙好辭,並還記得告訴自己要醒來寫下,要醒要醒,而就在剛睜眼的那一剎,雲飛霧散 ;絞盡腦筋再想再想,奈何繆思已遠,全不知其形象。作詩的夢,在臺灣時我至少做了數十個,雖從來也沒抓住一個字,但還是樂此不疲,覺得是一大享受。當然要是有錄夢機出現就好了。
 
來美三月餘,這種作詩的夢卻沒再出現過。跟詩有關的夢則只有一個。那次夢見自己出現在師大門口,在紅樓前碰見一位美術系的女同學,記得那時侯她剛結婚,而且印象裹她並沒喜歡過詩,她竟然說:『喂,你拿二十幾本詩集來,我幫你推銷,保證賣完:』當場我楞在那裏,懷疑她所說的,繼而竟然感動得流下淚來。醒來時,心還是酸酸的,感慨何止萬千。
 
躺在紐約對岸哈德遜河畔的土地上也躺了將近一百天,幾乎夜夜有夢。平日若有所 見,無非第五街的高樓摩天,眼藍髮金的人群,玩的是中央公園,看的是首都博物館,然而夜夜所夢,幾乎全是臺灣的景致人物,夢見太太生產時躺在待產房罵我 :『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夢見才滿月的女兒已經頑皮搗蛋,跑來跑去,夢見臺灣的香蕉香、西瓜甜、胡蘿蔔大菠菜呱呱叫,夢見回到兒時的三水街尋友朋,夢見回到師大的美術大樓繼續作畫,夢見我在實驗室裏罵學生,夢見…,唉,作夢真好,瞬間便萬里來回。
 
只有一回,在此地因工程數學考得不夠好,當晚就夢見跑去找教授要分數,結果沒碰到那猶太人教授,倒是改考卷的美國助教竟變成中國同學,結果一句話都沒說,使個眼色點個頭,就讓我拿了高分,結果那回考試真的拿了個A。如此說來,所夢的無非是中國囉,中國面孔中國事物,莫非我具有了什麼免疫力?後來我問過許多中國同學,他們也都有這種現象,於是我揣度著,這免疫年限能持續多久?是不是人人不同?是像卡介苗還是像傷寒霍亂疫苗,是一年有效還是終身?假設還繼續待下去的話。
 
從前在臺灣,思江南則夢見江南,思長城夢長城,思黃河夢黃河,還有曾一夜之間越塞北下陝甘直達青康藏的經驗,雖景物虛造,山河面目不清,但終有踏實之感。從前年輕時,思高山則夢見高山在前,白雪皚皚,掩住山頂,身前有聖誕紅數枝婀娜伸出,
 
山綠花紅,其境如仙。從前思草原則夢見草原無界,黃黃麥浪波波推向遠方,而我搭一火車小巧如一列火柴盒,呼嘯馳過草原中央,見天空紅雲舒捲、瀟洒開朗,其意壯蘭。來美後,未見大峽谷,則想見大峽谷數百里之豪壯,未見尼加拉瓜大瀑布則想見瀑布之奔騰隆隆。愛馬則想試北國壯馬馳騁的樂趣,愛車則想試試開車百哩速度的快感,然而一切所想所思終都不能人夢,一景一物,都不能!莫非,莫非雖是『北抵加國,南達墨西哥』,『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麗非吾土兮』,是以何足入夢?
 
紅樓夢裹有一段,說黛玉死後,寶玉思切,一夜,忽夢見往尋黛玉、半路卻為仙人阻擋,說:『黛玉生不為人,死不為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寶玉只有訕訕而回。一兩年後,若有一日,我仍未得見大峽谷,而亟思其豪闊壯偉,當夜夢見駕車往尋,若半路忽有人持槍出來阻擋,叫道:『你,生不為美國人,死不為美國鬼,無國無籍,何能半夜來此?』那時我將不會訕訕而是樂樂而回。
 
如今身在異國,眼見耳聞者,無非感官,不過觸膚而已,若是一朝連夢境(連潛意識)都是異國景物及金髮藍眼,那麼恐怕中國已逐日遠離,美國已漸次入肌入骨而來。

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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