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書評
《獨裁者手冊》(The Dictator\'s Handbook)可真是一部典型的「標題黨」作品。根據這個書名,這本書將手把手教會我們如何成為一個呼風喚雨的獨裁者。真有這樣的秘笈?原以為征服世界需要千軍萬馬,現在看來只需要42元。
可是,掏錢買書之後,打開一讀,我們就會發現自己「上當」了。這本書真正的標題似乎應該是《如何理解政治:一個三維的視角》。但是鑒於多數人一讀到「三維」這個字眼就睡著了,所以,還是用個吸引眼球的書名、讓人們先掏錢再說吧。
但事實上,由來自紐約大學的兩位政治學學者布魯斯·布魯諾·德·梅斯奎塔(Bruce Bueno de Mesquita)和阿拉斯泰爾·史密斯(Alastair Smith)出版於2011年的書旨在介紹一個理解政治的「三維視角」,並試圖以之取代我們常見的「民主專制二分」視角。政治的哪三維?在作者看來,一切統治者掌握和維繫權力都要面臨三個集團:名義選擇人;實際選擇人;致勝聯盟。所謂「名義選擇人集團」,就是那些名義上有投票權的公民;實際選擇人集團在某些國家可能是實際的投票人,在另一些國家則可能是黨代表大會之類的機構;但這些都不那麼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最後那個「致勝聯盟」——即真正決定一個領導人上台還是下台的那些核心人物——他們可能是神秘的泰國將軍,也可能是坐在珠簾後面的慈禧太后,還可能是當年為奧巴馬投票的美國選民。如果必須用一句話來總結此書的中心思想,那就是:一個領導人,不管他身處什麼樣的制度,都只會討好決定其輸贏的那個「致勝聯盟」。別幻想什麼「為人民服務」了,政治就是「為致勝聯盟服務」。
接下來,睡着的讀者可以醒過來了——在介紹完他們的政治分析三維模型之後,作者的確提供了一套「統治攻略」。這個「攻略」非常簡潔,比「三十六計」還簡潔——它只有五條:
第一:讓你的致勝聯盟越小越好(容易收買和控制);
第二:讓你的名義選擇人集團越大越好(備胎越多當然越好);
第三:掌控收入的分配(無需解釋);
第四:支付給核心支持者剛好足夠確保他們忠誠的錢(給多了就威脅到統治者自身);
第五:不要從你的支持者的袋裡挪錢去改善人民的生活(不要試圖「為人民服務」,因為背叛「自己人」比背叛「人民」後果更不堪設想)。
總結起來就是:找到儘可能多的錢,給關鍵但儘可能少的人花。比如,利比里亞的前總統塞繆爾·卡尼翁·多伊(Samuel Kanyon Doe),這位在1985年刺殺了其前任、並將其心臟喂狗的「壯士」當權之後,無師自通地掌握了上述規則:他迅速控制了一家大橡膠公司、一家鐵礦出口公司、並向遠洋船隻徵收「登記管理費」,從而獲取了巨大財源;然後他又用這個財源一舉將士兵的工資從85美元漲到250美元。同時,他還將政府高層全部換成了本族人。儘管他諸多短視的政策導致這個國家經濟崩潰、犯罪叢生、民不聊生,但是沒關係,在這裡,「致勝聯盟」不是「民不聊生」裡面的那個「民」,是政府高層與軍隊。
這個模型的確給我們理解從家庭、企業到政黨、國家的組織運轉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工具。小到一個家庭——寶寶想吃巧克力怎麼辦?家裡人再多,他所需要的搞定的其實就是那個媽媽——那才是他的「致勝聯盟」。大到一個專制政府——為什麼羅伯特·加布里埃爾·穆加貝(Robert Gabriel Mugabe)把津巴布韋治理得一團糟卻能「穩坐江山」?因為他們搞定了需要搞定的人。為什麼光緒為了國家前途發動改革卻死得那麼慘?因為他得罪了自己的「致勝聯盟」。為什麼聯合國無法出兵敘利亞?因為英美搞不定常任理事國這個「致勝聯盟」……
把這個模型運用到政治分析時,作者格外強調,這個攻略可不僅僅適用於專制國家或組織,在「找錢搞定致勝聯盟」這一點上,民主國家也一樣。美國國會的「豬肉政治」就是一個典型。對一個議員來說,本選區那些給他投票的民眾就是他的「致勝聯盟」。於是,各種「好處」源源不斷地往本選區輸送,至於這個選區是不是真的需要一個飛機場、這個超市是不是建在另一個選區更好、這筆錢也許路易斯安那賑災更需要……,我可管不了,因為路易斯安那的選民不會萬里迢迢跑到這裡給我投票。
那麼,難道根據這個「三維模型」,專制和民主是一回事?寫到這裡,作者終於「背叛」了書名、露出了他們的「本來面目」:他們用了一章試圖論證「天下烏鴉一般黑」,然後用了剩下的九章來論證「天下烏鴉不一般黑」。
在作者看來,專制和民主的邏輯是一樣的,但同樣的邏輯卻導致完全不同的結果——原因在於,在專制和民主之下,致勝聯盟的規模完全不同。在專制國家,致勝聯盟往往很小——極端情況下,幾個將軍、某黨派的核心人物或者某些宗教領袖就能決定誰在台上誰下來;但在民主國家,儘管致勝聯盟和名義選擇人之間也往往有巨大鴻溝,但其規模要大得多,比如,就奧巴馬的上台而言,儘管有投票率、黨派撕裂等因素,最後把他推上台的,就算沒有上億,也有幾千萬人了。
致勝聯盟這種規模的差異會帶來一系列政策和治理上的後果。致勝聯盟規模小,意味着統治者往往只需要給聯盟成員提供「私人好處「來獲得或維繫權力,無需通過公共服務和公共福利來維繫權力——這就是掠奪型國家的起源;致勝聯盟規模大,則意味着統治者只能通過公共服務和公共福利來爭取權力,這是服務型國家的理由。由於即使在民主國家,致勝聯盟也不等於「全體人民」,這種公共善的供給未必是均衡的:既然奧巴馬的核心支持者是年輕人、有色人種、窮人和自由派知識分子,那麼給富人減稅、呼籲禁止墮胎、增加大學生學費或者推翻平權法案顯然不會佔據奧巴馬議程的頂端。但是,當致勝聯盟規模達到幾千萬乃至上億人時,局部的「私」與整體的「公」已經相差不遠。
為了說明「大致勝聯盟」的治理優勢,作者列舉了一系列的案例。比如稅收。與我們一般認定「民主的再分配衝動導致稅收提高」的直覺不同,作者的研究表明,一般情況下,致勝聯盟的規模越大,稅收越低——這是因為高稅收會得罪自己的致勝聯盟。比如墨西哥,民主轉型前後,邊際稅率以及政府收入佔GDP比重都減少而不是增加了。但在「小致勝聯盟國家」,致勝聯盟所獲得的好處從來主要不是來自於低稅收、而是「私人好處」,所以政府很可能用高稅收、逆累進或間接稅的方式將窮人的錢轉移到富人身上。再比如醫療衛生方面,作者的經驗研究表明,對於控制嬰兒死亡率,致勝聯盟的規模比國家貧富程度影響更大,「成為富裕國家確實有助於挽救孩子的生命,但效果不如成為民主國家」。再比如飲清潔用水,90%的洪都拉斯人能喝到清潔的水,卻只有44%的赤道幾內亞人能喝到清潔的水——是因為洪都拉斯比赤道幾內亞富很多嗎?事實上赤道幾內亞的人均GDP高得多,而且兩個國家都在熱帶,都曾經是西班牙殖民地,導致差異的,在作者看來,是政治制度。大致勝聯盟往往意味着統治者試圖以更低的稅收提供更多的公共服務,所以書中總結道:民主是關於好想法的軍備競賽。
可以看出,作者試圖拋棄「民主/專制」二分法來理解政治,代之以他們創造的「三維模型」,但是繞了一大圈,他們似乎還是繞回了這個二分法。只不過,他們使用的語彙不再是「民主/專制」,而是「大致勝聯盟/小致勝聯盟」。
但是,因為致勝聯盟規模較大,民主國家的公眾從此就帶上了護身符,可以一勞永逸享受統治者端上來的各種甜品嗎?顯然並非如此。不要忘記前面提及的「紅五條」:不管民主制還是獨裁製里的統治者,他們總在想方設法縮小致勝聯盟、開拓財源、從「人民」手裡向自己的致勝聯盟輸送利益——這就意味着,民主永遠面臨著被統治者扭曲成專制的可能性。事實上,民主國家無論歷史上還是現實中,選區操控(縮小致勝聯盟規模)、增稅借債(擴大財源)以及豬肉政治(內部分贓)等等危險都一直存在。對此,在本書的開頭,作者就講了加州貝爾小城的腐敗故事。在那個小鎮,一共有3萬6千多人,登記選民只有9000多人,市議會選舉的投票率只有20%多,也就是2000多人,由於多黨瓜分選票,導致一個議員只需要472票就可以當選。也就是說,在一個3萬多人的小鎮,只有400多人屬於致勝聯盟,搞定400多人就可以操控該市的各種政策,腐敗隨之而來也不足為奇了。但是,如果這個小城有更多的登記選民、選民中有更多出來投票呢?所以,如果專制是統治者縮小致勝聯盟的結果,民主則是被統治者奮力擴大致勝聯盟的結果。在民主和專制之間,隔着成千上萬昏昏欲睡的人民。
同樣,獨裁者掌握了「找錢、分贓」的要訣之後也不可能從此高枕無憂。當多伊式的獨裁者把經濟搞糟到一定程度,除非有外援,否則獨裁者用以支付給致勝聯盟的「好處費」也逐漸失去來源。這時候,軍隊開始騷動,官僚集團也坐不住了,要麼獨裁政府被推翻,要麼主動推動改革以扭轉經濟局面。
作為一個模型,此書也不是沒有它的漏洞。比如,它對制度變革完全「經濟人」的解釋,排除了意識形態的和政治文化的因素;又比如,它解釋共性的能力甚於解釋差異——為什麼獨裁國家也會出現公共福利?為什麼民主國家不同黨派的政策取向會非常不同?再比如對一些關鍵觀點,作者似乎是採取了例證法而沒有提供更系統的論據……。不過,作為一本由專業學術書籍改編成的半學術書籍,嚴密可能本來就不是它最核心的追求。但是有一類指責倒是可以理直氣壯:一本名叫《獨裁者手冊》的書,寫着寫着就寫成了《民主頌》,讀者可不可以要求退錢?
劉瑜是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政治學系副教授,著有政治學著作《民主的細節》、《送你一顆子彈》、《觀念的水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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