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
讀讀小說
羅貝托·波拉尼奧
Kim Demarco
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ño)於2003年逝世,享年50歲,他的作品中有很多尖刻的歡樂,比如他認為文化是個婊子,特別是文學文化。面對政治壓迫、巨變與危險,作家們依然迷戀文字,對於波拉尼奧來說,這是崇高感與黑色幽默的源泉。在他的小說《荒野偵探》(The Savage Detectives)中,兩個熱心的拉丁美洲年輕詩人一直都未失去對純凈藝術的信念,不管年齡增長,生活與政治發生變遷。他們有時很可笑,但他們一直都有英雄氣概。但在他那非凡的、令人不安的中篇小說《智利之夜》(By Night in Chile)中,他問我們,也捫心自問:當軍政府在地下室拷問他人的時候,知識分子精英能寫詩,能繪畫,能討論先鋒戲劇中更精妙的東西,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文字沒有國界、沒有政治傾向;是任何想要成為主人者都能召喚出來的精靈。波拉尼奧的精靈以彷彿能切斷讀者雙手般的犀利反諷發問:我們是不是太容易就在藝術中找到安慰,這個世界忙着對生活中真實的人們做出真實殘酷的事情,而我們是不是太容易就把藝術當做麻醉、借口與隱藏之地了?在一場軍事政變中閱讀柏拉圖究竟是一種勇敢,還是別的什麼?
Illustration by Bill Bragg
《美洲納粹文學》(Nazi Literature in the Americas)是一部頑皮的、杜撰出來的百科全書,裡面記載了想像出來的納粹作家和文學風潮領頭人,書中波拉尼奧如同在揮舞一把犀利、扭曲的刀子。他彷彿博爾赫斯(Borges)愛冷笑的淘氣兒子,小心翼翼地創造出一張嚴密的,由極右文學家與美文創作者構成的大網,對於他們來說,希特拉意味着美、真理與偉大的失落希望。《美洲納粹文學》由一系列人物速寫組成,是虛構的南北美洲作家們的生平簡史,還有參考書目和二流人物的傳記書目為它提供相互參照和補充,但生活里很容易找到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是《金牌製作人》(The Producers)中踢着正步的漫畫式人物,而是極度微妙、深刻、真實可信。波拉尼奧創造出的人物就像雷尼·瑞芬舒丹(Leni Riefenstahl)一樣,信奉浪漫主義美學,有古典和新平民審美,討厭「不和諧」,潛意識裡認為現代世界是大錯特錯的——比如說,他們覺得孩子們「被低等種族偷竊和養育」,覺得在第四帝國統治之下,更好的世界近在眼前。書中沒有提到猶太人和其他不受歡迎的人;也沒有集中營;「二戰」頂多只是已經過去的東西。相反,波拉尼奧一本正經地敘述納粹作家們無窮盡的想像,他們一直頑強對抗着不利於自己的世界史,他們特立獨行地寫着無人閱讀、無人評論、基本無人關注的書籍。他們是失敗者,但又以驚人的熱情,堅定不移地對抗他們是失敗者這個事實,同時還不斷駁斥伏爾泰(Voltaire)、盧梭(Rousseau)和薩特(Sartre);他們用詩歌為墨索里尼辯護、他們的小說哀悼神性的衰亡;他們結成雅利安文學社團。和瑞芬舒丹一樣,他們在特定形式的對稱與秩序中發現至上之美,這種對稱與秩序人們只有在事後才覺得是法西斯主義無疑。他們有一種既可怕又頑固的幻覺,認為自己不能放棄。
《美洲納粹文學》中文版,2014年5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換言之,他們是作家。如果用「文體詩」取代「法西斯」,這些虛構人物的生命軌跡就和波拉尼奧熟悉的那些真實生活中忙碌的作家們沒什麼兩樣。然而在《智利之夜》中,波拉尼奧剖析出虛偽和壞的信仰是易變而殘忍的(主角是一個道德敗壞、與軍政府合作的神父),而在這裡,他心中作家的一面讓他情不自禁地去濃墨重彩、栩栩如生地詳盡描寫這些失落的靈魂與他們的可笑行為;而且他似乎無法徹底否定他們。作為一個旅伴,他或許太了解如何在破損的書頁上營造幻想的世界,以此抵禦真實世界堅固不移的價值觀。想像中的人物埃內斯托·佩雷斯·馬松(Ernesto Pérez Masón)努力創作他的中篇小說,稱之為「一出性幻想,也是激烈的反美狂想,主角是艾森豪威爾將軍與巴頓將軍」;神秘的美女達妮埃拉·德·蒙特克里斯托(Daniela de Montecristo)熱愛「二戰」期間的意大利和德國將軍們,寫了一部名叫《亞馬孫人》的史詩小說;不知疲倦的剽竊者馬克斯·米雷巴萊斯(Max Mirebalais)想把納粹和黑人傳統文化自豪感結合起來。這些人信奉兇殘的政治哲學,這是他們與其他任何時代、任何地點的作家們之間的唯一區別。波拉尼奧寫道,文學「是暴力的一種隱秘形式,是通往名望的通行證,在某些年輕而敏感的國度,可以掩蓋不擇手段擠進上流社會者的出身」。
誰說文學對歷史沒有影響力?波拉尼奧肯定不這麼認為——對於他來說,文學令人不安地變化多端,是一種無關道德的力量,有着自我創造、自我辯解和自我神化的神秘能力。他認為,編纂神話的人確實非常重要。比如說,如果希特拉勝利了,這本百科全書中並非完全荒誕的故事會成為文學史上盛行的故事。「納粹詩歌」是一種矛盾修辭嗎?波拉尼奧認為,絕對不是。相反,它是非常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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