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2011

人生,這一場盛宴

出門在外,我不愛一個人去餐廳或麵攤進食,感覺很尷尬。
偶爾獨自出差或旅行,真餓到不行非得出去吃點東西的時候,只好拿份報紙或雜誌在桌邊,
否則真不知道要把多餘的視線放在哪裡,難不成只能盯著食物?
但很搞不過自己的是,我也不愛跟別人吃飯,尤其是超過三人以上的聚會或飯局,氣氛就是很應酬,聊不到真心話。

算命先生說得真準,鐵口直斷說我個性孤僻、不善交際。多少有點「孤芳自賞」的評語,卻也切中要害。
除了家人之外,能夠跟我同桌吃飯的,一定是最要好的朋友。生命中的飯友,絕對都是跟我有拜把交情的好朋友。

回想起來,高中時期每天跟我一起吃便當的同窗,到現在我們還是維持著很濃厚的兄弟情誼。
大學時代,每天跟我相偕吃自助餐的好友,雖然現在各忙各的,但是感情跟手足一樣親近,彼此信賴,
只要有事打個電話,深信對方一定能夠兩肋插刀。

工作生涯中會一起吃飯的同事,更是心靈契合的超級戰友了。
我待過不少企業,累積了幾位這樣口味近似、可以天天一起吃飯的朋友。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在HP惠普科技公司工作時,常跟兩位年紀比我大的女同事去一家小店吃炒米粉,
老闆娘個性和嗓門都很嗆辣,但是因為她的手藝實在太好了,我們經常抱著受虐的心情去享受美食。
事隔多年,還是很難忘當年的滋味,曾經回去公司找她們,一起去那家小店重溫舊夢,老闆娘的口氣依舊很「恰」,
我們都為此而覺得很安慰,不論世界變化多麼大,總有一盤可口的炒米粉和一個強悍的老闆娘沒有變,在那個溫馨的小店等我們品嚐回味。

對離席的親友總有無限追思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朋友和小店在不同的生命階段來來去去,只有家裡的餐桌和家人,會永遠守候著遊子歸來。
這輩子到目前為止,跟我吃過最多飯的,當然是我的媽媽。尤其自她中風以後,視力很差,動作遲緩,我都盡量回家陪她吃飯。
坐在媽媽對面,幫她夾菜送湯,看她緊閉雙眼努力咀嚼的樣子,令我既幸福又感傷。
如果,天下真的沒有不散的筵席,可不可以讓我們吃得久一點、散得慢一點。


人生,這一場盛宴啊,吃到中年我已經足夠了解,吃什麼並不是最重要的,比美食更關鍵的是:跟誰一起吃?
只要跟喜歡的人一起用餐,粗茶淡飯裡都有濃厚的真情滋味。
當一個人吃遍山珍海味之後反璞歸真,最好的美食不是精緻的魚翅燕窩,而是養生效果最好的地瓜糙米。
每個人都努力了大半輩子去追求財富,渴望錦衣玉食,卻要靠機緣才能了悟一碗飯、一雙筷,能吃的也就是這些了,誰陪你吃才是重點。

而我的危機意識,總是因為敏銳的心智,而比別人來得強烈。
小時候,媽媽的娘家都會舉辦每年一度的家族聚餐,老老少少歡聚一堂,
看著那些阿公、阿嬤、伯叔、姨嬸,我常在心中暗自揣想:誰會是最先離席的人?
因為這樣帶著驚悚氣氛的猜謎遊戲,以及事實的印證,讓青少年時期的我,就已經知道生命的殘酷與現實,
人的大限之日通常與年歲無關,譬如:因為生病的緣故,我的兩個舅舅都比外公和外婆早逝;
還有一位遠房表弟死於車禍,家財萬貫的姨丈、姨媽哭倒在高速公路的路肩上,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再多金錢也無法換回。

童年時,爸爸曾經買過一套漫畫書《我們六個》,裡面講的是一個窮苦家庭奮鬥勵志的故事,
那年我大約只有七、八歲,常把故事中的人物和自己家人對比,畫面中的影像到現在仍歷歷在目,
雖然我家只有五個人,和《我們六個》精采的情節相比,一點也不遜色。
當一家五口聚在一起吃飯時,我也曾想要去猜:誰是先離席的人?
但都不敢妄下斷語,因為他們都是我最摯愛的人,無論誰先離開都會很不捨。

當第一個謎底出現的時候,我感到震撼。從來不生病的爸爸,有著仙風道骨的體格,竟會在一夕之間重病不起,驟然過世。
之後,有一段時間,我很怕坐上家裡的餐桌,因為爸爸的位置空了,而且永遠不再回來。
每當坐在餐桌上,我都會感覺他應該要出現在這裡,跟我們一起吃飯,可是終究沒有現身。
難過的時候曾想放聲痛哭,卻怕驚嚇到媽媽而壓抑內心的悲傷;我想,同在一張餐桌吃飯的媽媽,一定也強忍心底的痛苦。
我們都怕對方難過,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彼此,只好裝作沒事,靜靜地吃完那頓飯。     好手藝豐富貧困的生活

爸媽是一對個性迥異的夫妻,他們一生能夠有交集的話題都跟飲食有關。
幾天前,舅舅偷偷告訴我:「你媽之所以很會做菜,都是因你爸爸的調教。」
原來媽媽一生都在煮菜、也喜歡烹調,受爸爸的影響最深。

印象裡,媽媽跟爸爸一樣,都是喜歡煮給別人吃,自己很少大快朵頤。
從前我會為他們感到不捨、不值,但有個廚師朋友跟我說:「人生最大的幸福,是看別人把自己煮的菜吃光光!」
這才學著去體會爸媽「享受烹飪,是為別人付出,而不是飽足自己」的人生觀。

自從媽媽中風之後,為了簡化家裡的工作,不讓她太過於操心廚房裡的事,
我常常故意說她列的菜單,都是我不喜歡吃的,希望藉此逼退她對廚房的管轄權,
並且盡量改採外食,以免被鍋碗瓢盆的瑣事,干擾了該有的正常作息。

有一段時間,我忙於工作,身兼數職,既要到電台主持晨間的廣播節目,經營顧問公司,
中間空檔還要接送媽媽看中醫及復健,一家三口幾乎都要靠便當果腹,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外食,
對我們這種從來不用味精的家庭來說,是很大的考驗。多年以後回想起那段辛苦的日子,
可以想像當時非常看不過去的媽媽,是多麼地忍氣吞聲。

後來,我開始跟媽媽學做菜,換我煮給媽媽吃,才慢慢了解飲食的藝術,以及她的堅持。
每當她挑剔食材選擇及烹調方式的時候,失去耐性的我常會故意嘲諷:
「你這麼講究吃的,結果有活得比別人更健康嗎?」媽媽總是被伶牙俐齒的我,逼得一時語塞。
情緒恢復平靜後的我,會虛心檢討自己,看見自己的尖酸刻薄。

其實心底清楚不過,講究吃的人不一定健康,但是卻在食物中得到更多的樂趣。
尤其,像我爸媽那樣,極端用心烹調料理給大家享用的人,內心世界必然是最慷慨、也最富足的。

黎明即起現做的便當

媽媽很看重飲食,對於沒有多少資產或技藝的家庭主婦而言,那是她表達對家人關愛的唯一方式,也是挽救浪子回頭的關鍵鑰匙

在我就讀國一那年,從台中新社遷回台北唸書。一開學就被編到放牛班,瞎混了三年自甘墮落的日子。
媽媽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我。她一邊幫人家做洋裁,一邊忙著準備便當。
她認為帶便當去學校,蒸熱隔夜的飯菜不好吃,所以每天中午都幫我送現做的便當。

雖然,學校和住家只隔了一道圍牆,媽媽的愛心卻沒有因為方便而打折,
因為,我知道那是她犧牲自己工作及休息的時間,專程幫我送來的愛心便當。
到了國中三年級,荒唐多時的我,很想力爭上游,但實力差距甚大,果真在聯考中落榜,不得已讀了「國四班」。

那家補習班外號叫做「牛頭馬面」,以嚴管勤教著名,打得很厲害,
每天考試都有訂標準,少一分、打一下,用藤條在大腿鞭出的血痕,教訓不好好用功的學生。
我每天挨打,痛到連坐椅子都困難,回家卻不敢告訴家人。

由於補習班距離家裡很遠,要轉兩趟公車,車程約一個多小時。
媽媽依然捨不得我吃隔夜便當,堅持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準備。
有一天神志不清,匆匆出門趕公車,到補習班位於四樓的教室時才發現,忘了帶媽媽辛苦準備的愛心便當。
正當我憂慮而懊惱的時候,瞥見窗外樓下十字路口,媽媽圓圓胖胖的身材,焦急而慌張地朝著補習班走來。
原來,她在我出門後不久,很快地發現我粗心大意忘了帶便當,擠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趕緊幫我送過來。

那一刻,是我覺悟的開始。我知道不能再糊里糊塗矇混度日,我絕對不能再讓她失望了。
那一年,也是我人生最後一次補習,因為那個早晨我發誓從今以後要發憤圖強,努力考上理想的高中,
然後不要再花爸媽一毛錢補習,考上國立大學。

我在心中答應媽媽的承諾,後來都做到了。高中三年每天留校晚自習。
當時的生活很困頓,傍晚只吃一個五塊錢的蔥麵包當作晚餐,十點多回到家,媽媽都會煮一碗湯麵給我吃,
默默支持著寒窗苦讀的用心。高中成績普普的我,因為遺傳到媽媽堅強的意志力,衝刺到最後一刻,終於如願考上政大。     簡單享受人生盛宴

很多人看到我現在陪伴媽媽的狀況,都會很熱忱地給我鼓勵說:
「你真孝順!」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些都是我該做的,而且做得並不如他們想像的好。


媽媽把她的後半生都奉獻給這個家庭,少不更事的我,體弱多病、荒廢學業,更是浪擲她的青春。
無論別人怎麼看待我,世界如何遺忘我,媽媽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今天我所做的一切,都無法彌補她的付出,連萬分之一都不夠。

幾年前,很榮幸有機緣向法鼓山的聖嚴法師請益。談到親子之間的關係,有人說自己這一輩子是來贖罪,有人認為要用一生來報恩。
聖嚴法師表示,「願力」超乎恩怨之上,如果報不了恩的,就以願替代。

對我來說,贖罪與報恩是相同的動作,或許出發點的心念有所不同,但都無法充分表達我對媽媽的虧欠。
我寧願以報恩的心態,回饋給媽媽更多的關愛,讓我們之間的互動,正向而自在。
但想到過去犯的錯,心底很明白,贖罪才是真正付出的心情。
父母的養育之恩太深重,是報答不完的,就以師父的開示勉勵自己,以大願助人,有了這些想法,稍可減輕自己的不安。

相對於爸媽的愛,我從來不知道孝順是什麼。如果真要嚴格檢視,我連「孝」都做得不完整,更別說是「順」了,
水瓶座的我,做事很有自己的主張,幸虧從小爸媽管得少,否則「大逆不道」的評語一定常常落在我身上。

自懂事以後,漸漸能為爸媽付出一點心力,動機除了源自於對雙親的虧欠,
還有對他們這一世代的人,在整個時代洪流中歷盡滄桑的遭遇,內心所產生的無限悲憫。
年輕的時候,能力不足、脾氣急躁,就算要對爸媽好,常因用錯方式而時有爭吵。
當我長大了,能力改善、個性圓融,爸媽卻不見得有機會享受。

爸爸提前離開人間,讓我深感遺憾。我做得太少,他走的太早。
我漸漸明白,不管子女怎麼做,當銀髮父母生命凋零的時候,都會感覺自己做得不夠。
就像我現在對媽媽所做的一切,不是在盡孝,只是未雨綢繆地在漸少將來的愧疚感,
以防「明明可以,卻做得不夠」的懊惱,在往後的餘生糾纏著自己。

學禪的人說:「生命是什麼?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人生,這一場盛宴,還沒到盡頭,我已經了悟這句話的真諦。
所以,常常覺得自己很幸運。當這場盛宴的餐桌上,剩下我跟媽媽朝夕相對,我更應該知道如何活在當下。
有時候,我會幫她找幾個親朋好友,來陪她吃飯、聊天或運動,讓她吃得盡興、睡得安穩。

此刻,面對人生的這場盛宴,好希望自己是個歐式料理的廚師,像藝術家般地準備佳餚,
看著媽媽與賓客酒足飯飽,然後優雅地走出廚房,親切地詢問他們:「還喜歡我今天準備的料理嗎?」
並非在意他們的評價,而是分享彼此在餐飯之間的人生,有多麼簡單的心情、多麼豐富的感受,交流在碗筷的起落中。……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