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十年有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民國八十八年底,受盡心臟病變纏身與移植磨難的父親,意外死在台大醫院心導管室的手術台上。
父親走前的最後年月,毫無生活品質可言。過世,是解脫,但卻也有太多的不值。辛苦一輩子,胼手胝足掙來些許福分,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享受,最後還是在痛苦難當中,意外地撒手離去。若說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這老天爺對父親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眾人描寫自己的家人,總愛說我的爸爸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我的父親沒有這樣優雅標準的身材,他身高不及一六○,體重倒有七八十,典型矮矮胖胖的模樣。只是,這矮胖軀體裏,藏的卻是一般人難及的剛毅靈魂,帶領他度過幾乎一無所有的困頓。
小學畢業學歷的他,似乎還是有點文思。我念國小時,常常不知道日記或作文要怎樣寫,父親會邊做雕刻工作、邊念文句,我就在他身後,以圓凳為桌,邊看他的背影邊抄寫。民國六十年代,雕刻工業逐漸沒落,雖然日夜辛苦,卻也存不了什麼錢。有回,我剛從外面玩耍返家,碰到父親正要出門,本想跟隨同行,但被他揮揮手趕回。目送他的背影向街坊走去,母親面色凝重地告知,家裏連一角錢都沒了,父親是要去跟人借錢。忽然間,我驚覺他的背影竟是如此沈重。
後來父親轉行從事山林竹木砍伐工作,我經常會被要求上山,跟在他背後,幫忙扛運竹木。我實在消受不了此般的勞苦,怨恨他為何選擇這種不堪的工作。不過,在備極辛勞的奔波中,總算開始有點積蓄,改善家庭經濟,蓋了自家住屋,擺脫長期賃居的窘境。被召喚上山幫忙時,望著他砍伐竹木的背影,內心總是充滿著複雜莫名的矛盾。
在父親賣力賣命的工作下,家境漸漸步入小康,無奈矮矮胖胖的身軀不堪長期的重度勞力,心臟病變無眼不識好人,偷偷找上他。接連幾次瀕臨病危,那時在徐州路附近任公職的我,就近安排父親北上台大醫院。檢查結果發現心臟異常擴大,必須排隊等候移植換心。台大醫院遂成為那段日子經常出入的所在。
移植手術前後,病重的父親總不願拖累我,倔強地不願住在台北讓我照顧,每次看完診,都堅持要回苗栗鄉下。我只得在他北上時,到台大醫院和他會面,聽他述說近況,聽他抱怨對必須同時吞服多種藥物的厭惡,以及移植後排斥現象引發的種種不適。口拙的我,無法為他承受,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聽著。
有次回診,必須分別看上下午不同科的醫師,中間空檔,父親想去搭搭不曾搭過的淡水捷運。想陪他去,他揮揮手,趕我回去上班,堅持自己一個人去。拗不過他的我,走了幾步路,轉身回望,只見父親矮矮胖胖的背影,逐漸淹沒在台大醫院景福院區長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這幅畫面搓揉著孤寂悲苦、茫然無助和撞擊震撼,頓時全部湧上,嗚咽地哽住我的喉頭……
父親走後,台大醫院已是傷心地,除了每年清明慰靈公祭去獻花灑淚,我不再願意出入台大醫院,刻意地淡忘台大醫院的種種。唯獨那條長廊的那身背影,猶然偶爾會莫名闖入腦海。
客家正月掃墓,母親幾次問我,人家都說死後會投胎轉世,我們掃父親的墓,父親還有在這邊接受我們的供奉嗎?說得也是,這中間好是矛盾。不過,我取巧的這樣相信,即使父親已經投胎轉世去了,他的魂魄每年此刻還是會回來和我們相聚。
小兒阿慶在父親過世幾年後方才出生,妻說父親以前總是希望我們至少要生養兩個男孩,父親走時沒有如願,若今父親還在,一定會很喜歡這個孫子。慶牯五歲時,我們第一次帶這孩子去掃墓,他鬧著要玩筊杯,隨意連擲五六回,竟然回回都是聖筊,看得教人目瞪口呆、驚呼連連,我驀然想起妻所言。果然,果然父親看到這孫子無比歡喜;也果然,果然父親來和我們相聚了。高興中,當然也抹不去遺憾,遺憾孫子不曾看過阿公,遺憾祖孫無緣面謀,遺憾我無法復見父親容顏,只殘存那個想記得又想忘記的孤寂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十年有餘了,我還是不能忘記他的背影。龍應台近作〈目送〉,一段文字這樣寫著:「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父親的幾幕背影,成了此生絕響的回憶。如今走在街頭,若看到前行的人群中,有矮矮胖胖的半老男人身影,明知那不會是父親,但我總會多看一眼。想起父親,想起台大醫院長廊中父親踽踽獨行的背影。
賴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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