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就是一種旅行
文學史上最赤裸的隨筆告白,
心靈與自然的放逐步履,
獻給每一顆孤獨心靈的旅者
盧梭臨終前的最後一部作品,盧梭在生命最後日子裡,在「再沒有兄弟、鄰人、朋友,沒有任何人可以往來」的悲淒境況下,坦然展露自己的思想和感情。
他在散步中寫下、原本無意發表的這些文字改變了世界命運,啟蒙了19世紀浪漫主義,影響當代後世甚巨。今日讀來,它不僅僅是身體的漫步、心靈的漫步,更是一次文學的漫步,是城市旅行書寫、自然文學以及心靈寫作的典範。
這本小書也成為法國最優秀的散文作品之一。
漫步之三
「我日漸衰老而學習不輟。」
這是梭倫 在晚年反復吟誦的一句詩。從某種意義而言,我晚年也是可以這麼說的。然而二十年來所經歷的一切卻教給我一個十分可悲的道理:也許無知倒更可取。逆境無疑是位好老師,但這位老師收取的學費著實太高了。我們從中得到的通常不及我們為此所付出的。況且往往我們尚未從這姍姍來遲的教訓裡學到些什麼時,運用的機會就早已錯過。青年是修習才智的時候,而晚年則是實踐的時候。經驗總是給人以教益,我不否認這一點,然而只有在餘日尚存時,才會起作用。難道我們還有必要在垂死之時去學習如何生活嗎?
唉!我歷經苦難才掌握這門學問,才對命運以及造就我命運的人的感情有所認識,可這對我來說還有什麼用處呢?我是學會了更好地認識人類,但這只能使我對他們澆鑄在我身上的悲慘命運更為敏感;我是學會了看清他們布下的所有陷阱,但這不能使我得以避開其中任何一個。為什麼不讓我繼續懷有那微弱但卻溫暖的信任呢?這麼多年以來,這份信任使我淪為我那些喧嘩一時的朋友們的獵物和玩偶,而處在他們的種種陰謀之中,我竟未產生過一絲疑雲!是的,我是上了他們的當,受了他們的騙,可我總想自己是被他們愛著的,我的心陶醉在自己這份由此而生的友情裡,以為他們也對我懷有同樣的一份。但這些甜蜜的幻覺都破碎了。時光與理智所揭示的這個悲涼的事實真相令我痛苦不堪,我從中看到的只是我那無可挽回的命運,於是只有順從這一安排。就這樣,我在這個年紀所獲取的這些經驗,對我而言既無補於眼前,亦無益於將來。
我們自來到這世上之日起便猶如進了賽馬場,一直要到死時,才能夠脫身。而已然抵達賽馬場的終點,再學成功駕馭馬車的技巧究竟又有什麼用呢?那時惟一有待考慮的,就是如何走出這賽馬場。如果說一個老人仍需學點什麼的話,則他惟一要學的就是怎樣去死。這恰恰是在我這個年齡的人想得最少的,除此之外倒似乎什麼都想到了。所有的老人都比孩子更吝惜生命,與年輕人相比,往往是他們更不願捨棄生命。這是因為他們所有的辛苦都是衝著生命本身去的,而臨近生命的終極他們卻發現是白辛苦了一場。他們的掛慮、他們所有的財產、他們所有那些經過多少辛勤勞作的不眠之夜才得到的成果,在離去之時都得拋諸腦後。他們從未想到過要留取些什麼在死時帶走。
我還算是及時悟出了這一切。倘若說我沒有好好利用這番思考的結晶,這並不是因為已為時過晚,或者說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消化。從童年時代起,我就置身於社會渦流之中,我早就親身體會到自己並不適合在這個社會裡生存,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達到我心渴盼的那種境界。我那熱烈的想像,放棄了在這人間尋覓我早就覺得無法找到的幸福,躍過我剛剛開始的生命,彷彿是飛往一個全新的境地一般,在一種我得以安居下來的寧靜狀態裡休憩。
這種想法,源自童年所受的教育,之後又在我整個多舛的一生中,為一連串的苦難與不幸所增強,這就使得我把全部的時間都用來研究我自身的天性與用途,並且以任何人都未曾有過的興味與仔細。我見過許多人,他們研究的哲理遠比我的要精深,但他們的哲理可以說與他們自己都是不相關的。為了顯得比別人博學,他們研究宇宙的結構,就好像出於單純的好奇心去研究他們所撞見的某部機器一般。他們研究人性,只是為了在談話時可以洋洋灑灑、頭頭是道,而不是為著了解自己。他們為教育別人而工作,卻不是為了使自身受到啟發。他們當中有不少人只是想寫一本書,只要能出版,隨便什麼樣的書都行。而他們的書一旦寫成然後發行,書中的內容對他們來說便無關緊要了,除非是要使旁人接受或在遭到攻擊時藉以自衛,剩下的事他們自是不管,反正不是為了自己有所獲益,只要不被駁斥,內容的真偽也沒多大關係。但是對我而言,當我渴望學些什麼時,我只是為了了解自己而不是為了教育別人。我一直以為在教育別人以前,首先應當做的便是為自身去探求知識。我一生在人群之中所盡力完成的學業,幾乎沒有一樣是不能夠拿到我預備了此殘生的荒島上去獨自研究的。我們應該做的,除了本能的需求以外,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我們信仰什麼,我們的信念就是衡量我們行動的尺度。我恪守這一原則,因此我經常、持久地尋找生命真諦,以便用以指導我的一生。而當我察覺到不該在這樣的世界裡找尋這個真諦時,我很快就不再為自己處世的無能而苦惱了。
漫步之五
傍晚,我從島上的小山坡頂下來,總是要在湖畔幽僻的沙地上坐一會兒,聽著濤聲,看著漣漪,我的心再也不想別的,只沉醉於美妙的遐想之中,而夜晚通常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到來了。湖水一波波地湧來,那聲音連綿不斷卻又一波強似一波,不時地震擊著我的雙耳和雙眼,把遐想推遠的那個自我又帶回來,我無須費力思索就能滿心喜悅地感受著自身的存在了。有時這湖水也會讓我覺得人世無常,然而這種淡薄的想法轉瞬即逝,很快就消融在不斷湧來、給我撫慰的湖水裡,我自然而然地陶醉在這樣的景致裡。儘管是天色太晚,歸時已至,我也要掙扎一番才肯起身回去。
晚飯後,如果夜空明朗,我們經常一道散步到大平臺上,呼吸湖面吹來的新鮮空氣。在樓臺上我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笑著、談著,唱幾支老歌,那可不比現在這些個扭捏作態的歌曲遜色,然後便心滿意足地回房睡覺,除了希望明朝如今天一般繼續,再無他願。
假如沒有不速之客的來訪令我心煩,我在島上的那段日子就是這樣的。究竟它有什麼迷人之處,令我心中一直保留著如此強烈、甜美、持久的思念呢?十五年了,每每想起這個心愛的地方,我仍然為之動情。
我注意到,滄桑一世之中,我最常憶及的倒不是那類極樂的享受。這些短暫的神迷心醉,儘管十分痛快淋漓,卻恰恰是由於太強烈刺激,只能成為生命線上分散稀疏的亮點。它們是如此罕見、如此短暫,根本還算不上一種狀態,我心追念的幸福絕不是由這種轉瞬即逝的時刻所組成,而該是一種更簡單卻更持久的狀態。這種狀態本身也許不會給人帶來強烈的快感,然而隨著時光流轉,它的魅力卻與日俱增,直至最後,它會給人一種極致的幸福。
這世上的一切不過是前赴後繼的潮水。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永恆的形態停住不動,於是我們對於身外之物的愛戀,會和這些事物一般不停地變化。在我們的身前身後,不是已然不再的過去,就是日後亦會不再的未來,因為事物總是在變的啊,在這些東西上,我們的心根本無可依託。因此,在這塵世之中,只有已逝的快樂。永久的幸福,我真懷疑是否存在。在我們所享受的這類最刺激的快樂之中,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時刻,我們的心能真正對我們自己說:但願這時刻能永遠繼續。而我們又如何能將如此短暫的時刻稱做幸福呢?這類時刻讓我們的心依然處於焦灼和空茫之中,不是要讓我們追憶過去,就是要讓我們展望未來。
然而,也許有一種穩固的狀態讓我們的心在其中得到完全的休息,讓我們整個人都投入進去,無須回顧過去展望未來。時間對它而言早已失去意義,只這一種沒有盡頭、沒有變化的狀態在繼續著,我們再也感受不到別的。沒有失去、沒有享受、沒有快樂、沒有痛苦、沒有希望,也沒有恐懼,自身的存在便是惟一的感受,溢滿了整個心靈。只要這種狀態延續著,處在其中的人便是幸福的,並且與那種有缺憾、貧乏、相對的幸福相反,這是一種充分、完全、豐滿的幸福,我們的心由此不再空茫,不再需要別的什麼來填補。而這正是我在聖皮埃爾島,躺在隨波漂流的小船上,坐在波濤洶湧的湖畔,或是在美麗的小河邊聽著浪花輕濺、拍擊岩石的聲音,獨自一人浮想聯翩時所感覺到的狀態。
在這樣一種狀態裡我們的享受又是源自何處呢?不可能建立在任何身外之物上,這個源泉只能是我們自身,我們自身的存在。只要這種狀態持續著,我們便能如同上帝一般自足。這種超脫了一切凡俗之愛而對自身存在所抱有的一種感情,究其本身就是和諧安寧、極為珍貴的,對於一個懂得排遣一切分散我們精力、破壞世間和美的情欲物欲的人而言,這種感情便足以使他體味到自身存在有多麼珍貴、多麼甜美。但是大多數人總是為接踵而至的激情所左右,根本無法了解這種狀態,他們只在某些短暫的時刻不完全地領略過,因而也就產生了一種模糊混亂的概念,認為其中也沒有什麼迷人之處。再說在現行的秩序結構中,如果他們一味追求這種甜美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狀態,由此厭倦了社會生活中不斷增長的需求要他們履行的職責的話,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不過被踢出人類社會、在這塵世上根本不可能對自己對他人再作出什麼貢獻的人,他倒是有可能尋到這種狀態,感受到人間至樂,從而也得到一份不再能被社會、被他人剝奪去的補償。
漫步之七 是的,也許理智准許我,甚至可以說是要求我投身到這吸引著我的愛好中,也沒有任何阻力妨礙我那麼做。但我的理智並沒有告訴我為什麼這種愛好會如此強烈地吸引我,在這項無所收益亦無所謂進展的研究中,究竟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魔力使得我這樣一個衰敗遲鈍、絮絮叨叨、喪失了所有能力和記憶的老頭竟從事起這類年輕人的工作,學習起這類小學生的課程來了呢?而這正是我也想對自己有所交代的怪異之處。很明顯,我感到這項活動能為我餘生所致力的對自我的了解帶來一些新的啟迪。
有時我會思慮得很深,但從來沒覺得這樣做有什麼樂趣,恰恰相反,往往這根本不是我心所願,甚或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遐想會使我得到休息,得到消遣,而思慮卻使我疲憊不堪、悲苦不已,對我來說思慮始終是一件沉重而無趣的工作。有時我的遐想會以思慮而告結束,但更多的時候,則是思慮到最後全都變做遐想,我就那樣岔開去,心靈插上想像的翅膀,在無邊宇宙裡遊蕩翱翔,那種心醉神迷的感覺,真是超過了世間所有的享受。
在我品嘗著這份無比純真的樂趣時,其他任何事情對我而言的確都是那麼索然無味。可我一旦出於某些莫名其妙的衝動投身到文學事業裡,我馬上覺出這種腦力勞動著實是夠累人的,可悲的名聲給人帶來的只有不幸,與此同時我便感到我那甜美的遐想在日漸枯竭和淡漠,不久我就被迫擔心起自己的悲慘處境來,再也尋不到在以往的五十年裡代替了榮耀和財富的那一種心醉的感覺。而正是憑著這份感覺,我僅僅用時間的代價就閒適地成為芸芸眾生裡最幸福的一個了。
我甚至還擔心在遐想時,我那被一連串打擊震懵了的想像力會轉而鑽進不幸裡去了,那綿綿不絕的痛苦會漸漸攫住我的心,使之不堪重負。在這種狀況下,出於本能,我自然而然會避開一切令人悲傷的念頭,於是我強迫自己的想像力平息下來,將注意力集中到周遭的事物上,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那麼樣細細地欣賞大自然,一直到那時為止我對大自然的觀察還僅限於整體全面的印象呢。
各種植物是大地的飾物,大地的衣裝。的確再也沒有比那入眼處只有石頭和泥沙的光禿禿的不毛之地更為悲涼的畫面了。然而在小溪流水和小鳥歌聲中披上了婚紗的生機盎然的大地,它奉獻在我們面前的,是自然三界的和諧,是生命歡騰、收穫遍野的嬌媚鮮妍的景象,是世間惟一百看不厭、百感不倦的景象。
一個冥思者,越是有一顆敏感的心,就越是容易投身到與之有感應的境界中去。甜美深沉的遐想控制了他所有的感官,他陶醉迷失在這片廣袤天地裡,自覺已與天地相融。於是在他眼裡再也沒有個別事物的存在,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就只是這一整片天地。而如果要他一部分一部分地欣賞這個他竭力一覽無遺去看的宇宙,則必須有某種特殊的狀況來限制他的思想和想像。
這正是我的心在瀕於絕境時所作的自然反應,它將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集中到周遭的事物上,以保留在日漸加深的沮喪中幾近熄滅揮散的那點熱情餘燼。我成日在山林間漫不經心地遊蕩,就是害怕自己的痛苦再度被挑起來。我不願把想像力運用到那些引發痛苦的事情上,於是就讓自己的感官沉醉在周圍這些雖然微小卻不乏甜美的東西裡。我的眼睛不停地從這裡轉到那裡,在這變化無窮的天地裡,恐怕再也找不到更為專注、更為執著的目光了。
我喜歡這種眼睛的重構,在不幸之中這種重構能讓我的精神得到休息、娛樂和緩衝,讓我不再那樣為痛苦所折磨。在很大程度上,是這萬事萬物的自然屬性幫助我從自己的痛苦中脫出身來,並且使得這份消遣顯得魅力無窮。沁人的芳香、鮮豔的色彩、雅致的外形,都好像是在爭先恐後地引起我們的注意。只要是懂得享受這份樂趣的人就自然會沉浸在如此甜美的感覺之中,而如果說有人身處其中卻無法體味到什麼的話,那則是因為他們缺少一份對大自然的感應,而且腦袋被別的念頭填得太滿,這些觸及感官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便只能是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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