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只要談到劇場史,就不可能不提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他是德語系廿世紀最傑出的劇作家和戲劇理論家,同時還是個著名的詩人。他的表現主義戲劇,以及「間離效果」理論,對近代文學也影響深遠。由於戲劇名顯赫,反倒掩蓋住了他同樣傑出的詩名。
而無論戲劇名或詩名,其實真正重要的乃是他的知識分子名。他風格尖銳,充滿人道精神的批判色彩,他一生流離,最先是無法忍受納粹,而流離在丹麥、瑞典、芬蘭、俄國、波斯間長達八年,而後在美國落腳。但他對美國的批判,卻又使他成了戰後「白色恐怖」時期的被整肅對象,最後他返回東德,但和當權者之間又長期有著緊張關係。他一生飄浮、流離、批判,在黑暗對立的時代追尋渺不可及的理想,他具體而微的濃縮了廿世紀知識分子的精神史。他有一首批判自省的長詩〈致其生也晚的人〉,計四段七十二行,第四段曰:
你們這將自時代波濤中誕生的一代
那波濤我們業已走過而今只留存在記憶中
當你們想到我們的弱點
那黑暗的時代
你們已經避開逃過。
而我們則不斷跋涉,換國家比換鞋子更頻繁
我們走過各種類型的戰爭,絕望的
因為那時毫無正義,也無反抗。
而我們也知道:
痛恨,縱使只是粗惡
都會扭曲人的臉孔。
憤怒,即使是憤怒的反對不正義
也會讓我們的聲音嘶啞難聽。啊,我們
期盼替世界打造好友善的地基
但我們自己就無法先行友善。
但你們,當最後那美好的日子到來
人與人成為相互扶持的夥伴
這時請想到我們
帶著寬容的態度。
這首詩是他1936至1938年間流亡丹麥斯文堡時所寫,收在《斯文堡詩集》裡。對於此處所引述的第四段,他後來多次提到過,他認為生長在黑暗的時代,人們很容易愛恨兩極化,我們被恨扭曲臉孔,被憤怒扭曲了聲音,我們想造一個愛的世界,但卻讓愛更加遙遠,我們成了黑暗時代無可奈何的一部分,這是宿命,也是集體的失敗。因此他遂期待將來的人,要用悲憐寬容的心加以看待,人會在時代裡兩極化和自我扭曲。布萊希特的自省,不正是許多知識分子共同的宿命,以及必須超越的限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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