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良露
一九一三年設立的北投公園,今年的六月十七日一百歲了。小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北投公園的來歷,在完全沒有鄉土文史教育的年代,國中以前的我,連北投公園裡供我們這幫小孩探險的外國形狀殘破老屋是北投溫泉公共浴場(現北投溫泉博物館)也不知道,更別說會知道北投公園是由一個叫井村大吉的日本人規畫建造的。
日後常常回想起北投的我,覺得北投有如台灣歷史的縮影,原是凱達格蘭的八頭,從最早的荷蘭人、西班牙人來找硫磺,到明末鄭家軍屯兵,到清代大量漢人移民開墾,到日本人來打造風月溫泉鄉,到國民政府遷台北投成了陽明山管理局管轄,北投一直是一個充滿新人舊人衝突的地方;尤其是北投公園的所在,從原住民視其為女巫的靈山聖址,到漢人在附近居住,到日本人開發成溫泉公園,再到民國人物如于右任住到公園裡(現梅庭),以及公園旁開起賣江浙菜的上海飯店、賣北京菜的新生飯店和賣滬式西餐西點的美而廉,北投公園一直面對著各式人物帶來的變化。
今年北投公園一百年,身為北投在地人的我,籌畫了一系列的活動為北投公園慶生,在回顧百年記憶的同時,也當然會同時打開歷史的悲哀與歡樂。
在百年時代遊行中,以一日公園時光隧道的觀念,讓過去曾經現身北投公園的歷史人物,如一九一一年的梁啟超、一九一三年的井村大吉、一九一三年的孫中山、一九二三年的裕仁皇太子、一九四五年後的陳香梅、于右任、文夏、鄧麗君等等,用Cosplay變裝的角色扮演的方式,呈現荒謬但足以讓人重新審視北投公園的百年記憶與歷史傷口。
當神風特攻隊的年輕隊員和陪他在佳山旅館(現北投文物館)度過最後一夜的藝妓,一同變裝現身在舞台時,有人為文批評不該同樂,但這樣的情景怎麼會是同樂而不是同悲呢?我記得六月十五日當天我還說這位還魂回來的神風小子,要不要向和他同台的戰爭罪人變裝裕仁天皇討公道?在真實的人生中,神風小子哪有機會和天皇站在一起,只有變裝才能讓歷史以劇場的方式呈現嘲諷。
至於變裝的裕仁天皇與變裝的孫中山,在百年後的虛擬時光舞台中相遇,他們見面不握手言和難道要大打出手嗎?中國政府或台灣政府是不是應該跟日本政府斷交,才對得起受過日本軍國政府侵略的人民。
記憶歷史有許多方式,還歷史公道也有很多方式,但挑撥民族仇恨可能是最危險的方式,穿上夏日浴衣(不是和服)的觀傳局長,變裝成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畫的大正時代留瀏海短髮女子有何不可?難道曾受英國鴉片戰爭侮辱與傷害的中國人民,都應當統統不准穿英國西裝嗎?
祖籍江蘇的老爸一直到我母親去世,八十歲的他,雖然終生不肯到日本旅遊,總算肯跟我去吃日本料理,他終於想通了他一輩子牢牢記住的國仇家恨不該記在食物份上;我一直痛恨戰爭也痛恨軍國主義,但我也知道狹隘的民族仇恨終將導向未來的暴力,而這暴力不僅針對外人,也會對付自己的人民。
(作者為南村落總監、生活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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