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情景他想過多少回了,等到真發生了,跟想的完全不一樣,說不上來的不是味兒,心裡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衖堂裡,天地全非,又小又遠,像倒看望遠鏡一樣。使他詫異的是外面天色還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種微方的臉型,再瘦些也不會怎麼走樣。也幸而她不是跟從前一模一樣,要不然一定是夢中相見,不是真的。曼楨笑道:「真是——多少年不見了?」世鈞道:「我都不知道你在上海。」曼楨道:「我本來也當你在南京。」說的話全被四周奇異的寂靜吞了下去,兩人也就沉默下來了。
一路走著,倒已經到了大街上,他沒有問她上哪兒去,但是也沒有約她去吃飯。兩人坐一輛三輪車似乎太觸目,無論什麼都怕打斷了情調,她會說要回去了。於是就這麼走著,走著,倒看見前面有個霓虹燈招牌,是個館子。世鈞便道:「一塊吃飯去,好多談一會。」曼楨果然笑道:「我得回去了,還有點事。你過天跟叔惠來玩。」世鈞道:「進去坐會兒,不一定要吃飯。」她沒說什麼。還有好一截子路,等走到那裡也就一同進去了。
......
曼楨進去一看,裡面一張圓桌面,就擺得滿坑滿谷,此外就是屋角一隻衣帽架。曼楨把大衣脫了掛上。從前有一個時期他天天從廠裡送她回家去,她家裡人知趣,都不進房來,她一脫大衣他就吻她。現在呢?她也想起來了?她不會不記得的。他想隨便說句話也就岔過去了,偏什麼都想不起來。希望她說句話,可是她也沒說什麼。兩人就這麼站著,對看著。也許她也要他吻她。但是吻了又怎麼樣?前幾天想來想去還是不去找她,現在不也還是一樣的情形?所謂「鐵打的事實」,就像「鐵案如山」。他眼睛裡一陣刺痛,是有眼淚,喉嚨也堵住了。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她的嘴唇在顫抖。
曼楨道:「世鈞。」她的聲音也在顫抖。世鈞沒作聲,等著她說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沒法開口。曼楨半晌方道:「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她的頭已經在他肩膀上。他抱著她。
她終於往後讓了讓,好看得見他,看了一會又吻他的臉,吻他耳朵底下那點暖意,再退後望著他,又半晌方道:「世鈞,你幸福嗎?」世鈞想道:「怎麼叫幸福?這要看怎麼解釋。她不應當問的。又不能像對普通朋友那樣說『馬馬虎虎。』」滿腹辛酸為什麼不能對她說?是紳士派,不能提另一個女人的短處?是男子氣,不肯認錯?還是護短,護著翠芝?也許愛不是熱情,也不是懷念,不過是歲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份。這麼想著,已是默然了一會,再不開口,這沉默也就成為一種答覆了,因道:「我只要你幸福。」
話一出口他立刻覺得說錯了,等於剛才以沉默為答覆。他在絕望中摟得她更緊,她也百般依戀,一隻手不住地摸著他的臉,他把她的手拿下來吻著,忽然看見她手上有很深的一道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因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臉色冷淡了下來,沒有馬上回答,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隻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怎麼樣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現在真的在那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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