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2011

追尋和平的詩想

異國的意義符碼會觸動我們的心
文/李敏勇

出版了第一本書;收錄詩與散文的《雲的語言》(一九六九‧林白)之後,我才在一首詩〈遺物〉找到自己的詩人之路。那時候,台灣仍處於戒嚴時代,越南戰爭的氛圍在這個島嶼國度也感受得到,因為參戰的美軍飛到這裡度假,台灣的軍事機場提供美軍B-52長程轟炸機起降。但是全球學生運動的浪潮並沒有帶動到台灣來,大學青年們只是模仿嬉皮青年留著長髮,聽聽美國民謠歌手鮑布‧狄倫和瓊‧拜茲吟唱的詩一般的歌聲。

緣於一本英國企鵝版的《捷克詩選》,我讀到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塞佛特(J. Seifert,1901-1986),以及另兩位捷克詩人巴茲謝克(A. Bartušerk,1921-1974)和賀洛布(M. Holub,1928-1998)的作品。譯介巴茲謝克詩達三十三首,發表在笠詩刊,是一九七二年。為了閱讀以及學習,而譯介外國詩,從那時起,開啟了自己視野的窗口。巴茲謝克〈那些個年代〉,呈顯的時代情境既透視東歐洲諸國在共產體制下的困厄,也見證持有語言武器的詩人的力量。


    你拒絕放棄。
    你繼續指望。
    你收集每一場大災難的
    指紋,
    想抓攫他們血淋淋的手。
    雪更加凌厲地落著。
    突然我們滿臉白髮,
    我們都是。
        ——捷克‧巴茲謝克〈那些個年代〉


一九六○年代末期起,我在笠詩刊的場域活動,從多位同人譯介的世界詩得到啟迪。彷彿在詩人學校一樣,異國的詩提供學習,也帶來營養。在我的詩人之路,一面創作,一面翻譯,來自這樣的啟發。愈是閱讀不同國度的詩,愈是感到台灣戰後詩的貧困。並非想成為翻譯家,我是為了閱讀而譯介在我心靈或腦海感受到意義重量的外國詩。閱讀是一種翻譯,翻譯則是一種閱讀——對於台灣本國詩的解說,我也基於這樣的理由。

《顫慄心風景》這本當代世界詩對話,也是我對於外國詩譯讀的作業。與之前我在聯合文學出版的《溫柔些,再溫柔些》或之前出版的《經由一顆溫柔的心》(圓神),《亮在紙頁的光》(玉山社)……,以一首詩一篇隨筆呈現的形式,不同的是:這本書以一位一位詩人為單元,在每一單元裡譯介多首詩品,較深入、完整地探觸每一位詩人的精神視野。

《顫慄心風景》的篇章,主要發表於《聯合文學》,少部分發表於《文學台灣》和報紙副刊。以東歐的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前南斯拉夫聯邦詩人為主,兼及中東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或說敘利亞詩人;也包括了德國、俄羅斯和愛爾蘭詩人。除了因為自己譯介捷克詩人巴茲謝克作品的早期經歷,注意東歐詩,也因為東歐的波蘭被視為二戰後詩文學最受矚目的國家,有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藝術文化傳統和政治社會現實,促成了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詩人開出詩的璀璨花朵。整個東歐,二戰時期受到納粹德國的侵略,二戰後又在共產體制下備受壓制,再加上猶太人被屠殺的浩劫,傷痕織成詩的美麗動人行句。米洛舒的〈咒語〉和〈我忠實的母語〉,充滿啟示的意義視野,對於一位有志於詩的書寫者,應該是無法磨滅的。

    人類的理性是美麗而無可匹敵的,
    ……
    它以語言建立宇宙的意理,
    並指引我們的手因此我們以大寫字母
    書寫真理和正義,以小寫字母書寫謊言和壓迫。
    ……
        米洛舒〈咒語〉

    忠實的母語,
    我一直效命於你,
    ……
    你是我的祖國;我沒有任何其他的。
    我相信你也會是一個信使
    連繫我和一些善良人士
    即使他們只是少數,二十個,十個,
    或甚至,尚未出生。
    ……
        米洛舒〈我忠實的母語〉

這樣的詩,對照保羅‧策蘭,在一九七○年,以五十歲之齡在法國巴黎塞納河投水自殺的經歷。詩人與詩的堅強或脆弱,無損於詩之卓越,而只顯現風格、人格、語格之差別。保羅‧策蘭,以德語寫作的羅馬尼亞裔猶太人,或猶太裔羅馬尼亞人,他有時也被認為是奧地利人。德語是殺害他雙親的納粹德國使用的語言。他扭曲德語,常常以艱澀的詩語呈現他的作品。

    你張開你的眼睛——我看見我的黑暗活著。
    我經由看它倒在床上:
    那兒黑暗也是我的而且活著。
    ……
        保羅‧策蘭〈從黑暗到黑暗〉

    放置那些語字到死去男人的墓裡,
    他為了活著而說的。
    襯枕他的頭在其中,
    讓他感覺
    渴望的舌頭,
    鉗子。
    ……
        保羅‧策蘭〈懷念保羅‧艾呂雅〉

如果說,在東歐國家的詩人們作品裡,看到詩人如何見證他們所經歷的時代。那麼在中東的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或說敘利亞詩人作品裡,則探觸的是以色列這個猶太人國家和巴勒斯坦這個被以色列屯墾,但追求建構自己國家的阿拉伯國度,交織在國家和民族的苦難和希望,以及伊斯蘭文明的光與影。德國詩人布萊希特,俄羅斯詩人瓦荏聖斯基和愛爾蘭詩人戴思曼‧艾梗在他的國度流露的心,在愴痛裡擁抱人類的靈想。

與世界詩對話,探觸異國的詩人如何見證他們的時代。詩人的意義與美的視野,凝視著現實,也在現實裡飛躍。顫慄心風景在於詩人沒有逃避現實,在於詩人以詩的行句凝結時代的苦難。二戰後的歐洲,二戰後的中東,人類文明的進程烙印在政治裡的傷痕,被詩人以語言去撫慰。從我們的國度瞭望這些詩人與詩,不同的國度拍發的意義符碼會觸動我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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