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4/2013

閱讀文學會提高我們的道德水平嗎?

紐約時報
高利·居里

料想你一定同意我吧:挑戰文學小說的經歷於我們有益。也正因此,我們痛惜學院課程「低能化」,悲嘆互聯網及其「超鏈接」文化興起。也許我們並沒有讀許多堪稱偉大的文學作品,但我們都傾向因此感到內疚,且認為這就是導致我們不夠優秀的原因之一。難道,讀一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看一看米德爾馬契省城住民的生活、了解一下小馬塞爾和他的朋友們,無助於開闊我們的想像力、完善我們的道德與社會良知嗎?

如果現在有人就這一觀點向你索求證據,我估計你會有以下兩種反應中的至少一種。第一:如此顯然正確的觀點,為什麼會有人想要證據啊?第二:他想要什麼樣的證據呢?回答第一個問題很簡單:如果沒有證據——即使是間接證據——可以證明文學小說具有開化價值,那我們就不應該假定其可以使人開化。也許你會認為,除了訴諸證據外,有些問題我們還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明智解決,比如:訴諸信仰。但即使有這樣的問題存在,想必沒人會認為這裡探討的問題就屬於這一類。

我們能拿出什麼樣的證據?這個嘛,我們可以指明具體的實例,比如我們認識的人,他確實因為與文學邂逅而變得更有同情心、更具智慧。實際上,我們自己不就正是這樣的人嗎?

我希望不要有人在這個問題上過於強硬。就我們對自己的了解而言,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表明我們並不十分清楚我們何以成為像我們這樣的人。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並不真正知道,我們自身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們習慣性地將自己的失敗歸因於際遇不佳,將別人的失敗歸咎為人品不好。然而,我們不可能人人都是特例,不可能我們每個人都不遵循這個規律(假設真有這麼一條規律的話)——那就是人們之所以做壞事,是因為他們是壞人。

對於我們為什麼做出某個選擇,我們知之甚少。並且,我們無法辨別導致我們更改選擇的那些微小環境變化。當涉及到別人時,比如你的某位朋友,他聰穎機智、融入社會、慷慨大方、讀普魯斯特,你能確信他之所以成為他,一部分就是因為讀了普魯斯特嗎?有沒有可能恰好相反:其實是,你的那位朋友聰明能幹、適應社會、富同情心,所以比起其他人來,更可能通過文學中人際交往的複雜表現,找到樂趣?

我們經常聽到一種來自另一邊的說法,今年《紐約客》網站上一篇文章就闡述了這個問題。作者特胡·寇爾(Teju Cole)指出:有個總統,雖然讀小說、讀詩,但仍願意簽署每周無人飛機空中打擊同意書,這令我們想起了那些有文化的納粹。作者發問:「文學曾引以為豪的能激發讀者共鳴和同情的力量」如今變成什麼樣了?我並不太喜歡這個主張,不僅僅是因為我還並未被針對「無人飛機」的這個道德案例說服。任何人都不應該聲稱,文學閱讀經歷足以完全保護個人免受道德誘惑影響,或足能改善我們之中真正邪惡的人。我們衡量藥品和其他醫療干預的效力,總是通過衡量其成功性的細微邊際差異實現,這無法脫離精密的統計技術;那麼為什麼要想當然地假定文學的效力就與之全然不同呢?

我們需要超越對通常經驗的訴求,而上訴到心理學的研究領域。這才是當今足夠發達與精密的領域,使我們得以開始測試我們的命題。

心理學家已開始着手這一領域的研究工作,截至目前,我們也已有一些收穫。我們了解到,如果你讓人讀一個有關謀殺兒童的陰沉小故事,那麼讀者反映,他們閱讀以後感覺世界變得更糟了。這樣的變化,很可能極其短期,表明小說確實觸動人的情緒,甚至惹人生氣;但並不表明小說可以從情感上或任何角度上完善我們。

我們還了解到,人們很容易接受虛構故事中作為背景信息陳述或暗示的(據稱)事實。奇怪的是,如果故事背景設定遠離讀者家鄉,那麼讀者更容易受影響。德波拉·普林提斯(Deborah Prentice)與她的同事曾於1997年發表了一項研究。研究顯示,普林斯頓大學的本科生讀同一個故事,當故事背景設置在普林斯頓本校時,他們讀後的反應比背景設在耶魯大學時弱。(普林斯頓人也不必擔心,因為耶魯人在面對相對應的同等測試時,結果一樣。)另外,電視上連續播放的節目,也有益於某些特定學習過程。據2001年凱撒基金會(Kaiser Foundation)進行的一項研究顯示,經常觀看連續劇《急診室的故事》(E.R.)的人,從節目中獲取了不少醫學信息,而且時常學以致用。但我們目前還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表明,閱讀托爾斯泰的人在道德層面或社會層面優人一等。

目前已經進行的研究幾乎遠遠不夠;我也並不認為心理學的相關證據指日可待。迄今進行的大部分研究均未以嚴肅文學為依據,而是着眼專為實驗目的設計的虛構短小文段。這些研究中又極少有着眼文學在道德與社會發展方面效果的問題,遠遠不足以令我們得出結論,證明文學到底有或沒有積極的道德影響。

就此話題而言,目前觀點的力度與證據陳述的力度並不相稱,莫名其妙。事實上,我懷疑情況其實更糟:持文學教育開化觀點的倡導者並沒有誇大證據——他們可能根本就不認為這個觀點會產生任何證據。雖然文學的價值不應該是一個信仰問題,但看起來對我們許多人而言,這就恰恰是個信仰問題。

如今,哲學家個個小心謹慎,接受過論證的訓練,你可能期望他們總能避免這樣的疏忽或失誤。但奇怪的是,他們中有些人,寫到我們從文學中能學到的各種東西時,或寫到文學具有種種特質,尤其適合充當道德心理學教師角色時,總是充滿了信心和熱情。瑪莎·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在她的暢銷書《愛的知識》(Love\'s Knowledge)中辯稱:敘事形式使得文學小說具有生成道德洞察力的獨特能力;在如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這樣的文學大師手中,小說能夠給我們提供各種場景,生動描繪某個道德議題的細節,讓我們得以在不受個人興趣曲解的影響下,透徹思索這些問題。

我並不想要徹底摒棄這樣的思辨;心裡有這麼一些想法,認為文學足以提高我們的思想和行動,畢竟總是件好事。但是,文學可能於我們的學習有益,而這樣的心理暗示並不能向我們證明,它的確就於我們的學習有益——適當接受並且承認這個觀點,亦可令我們神清氣爽。(假設某個學校的督學,就我們的教育系統功效做報告,僅僅列出了老師可能幫助學生學習的方法,那麼這個督學可能很快就會丟飯碗了。)

我有信心,我們可以期待更有利的證據。但我不太看好證據將會證明的結論。下面,我就馬上講一個我們已經掌握的理由,就讀者從文學中獲得道德和社會學習經驗這個觀點而言,證明我們的看法其實被誤導。

諸如瑪莎·努斯鮑姆等人主張文學有益,這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文學,或具有切實品質的虛構敘事,把玩的是複雜性。即,當我們面對複雜麻煩的現實生活,需要做決策時,簡單的道德規則常常經不起考驗,無甚幫助。文學帶我們遠離這些簡單道德規則,帶我們準備好進入一場暴風雨般的旅程,見識真實社會世界裡,敏感的、敏銳的、甚至帶有偏見的道德行為體所應該面對的一切。換句話說,文學幫助我們成為——或變得更接近——道德「專家」。

這種說法的問題就在於,長期以來均有證據表明,在複雜和未知領域內——道德必然就是這樣的一個領域——我們所以為的專家意見,大部分都是冒牌貨。從五十年前心理學家保羅·米爾(Paul Meehl)的成果開始算起,一個又一個研究都證明:遵循簡單規律——即相較於專家考量而言考慮因素少得多的規律——結果至少都和依靠專家判斷一樣好,或通常情況下更好。(這並不是說遵循規律就特別好,而是說遵循規律結果確實優於專家判斷。)

有關這一觀點,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在其新近著述《思考:快與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中展示了一些令人信服的證據:就葡萄酒的未來價值、棒球運動員的表現、新生嬰兒的健康情況,以及一對夫婦對婚姻穩定度的前景期望等問題,專家做出的預測大錯特錯,令人嘆為觀止。

我想你可能要問我:那你自己也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道德專家失敗無能,為什麼還抱怨別人對證據的忽視呢?畢竟,這個領域尚無任何人做過試驗。

要說嘛,是,我承認最終證據可能會偏向那一方,即文學能讓我們成為道德專家。我也承認,道德思考或許並不是一個單一領域,而是在不同情況下以各種令人摸不着頭腦的方式呈現。也許,文學小說擁有一定的複雜道德選擇,專家在接受了這樣的文學體驗訓練後,如果確實比那些依賴簡單道德規則的人做得更好,那麼我們可能可以從中獲取各種道德推論。

同時,對於這種說法,即道德專家是我們應該嚮往的優良品質,我也並未以任何方式駁斥。但是,我確實認為,如果有人竭力主張道德專家一說,那麼我們已經為他明確了一項他必須應對的挑戰。

最終一切都取決於我們能否找到直接因果證據:我們需要展示的是,就我們最終成為什麼樣的人而言,文學經曆本身是否對其產生了某種積極的改變。這需要耗費大量細心以及深刻的心理學研究。(比如嘗試設計一個實驗,驗證讀《戰爭與和平》的影響。)與此同時,就文學改善讀者的效果而言,我們大多數人可能會繼續堅守積極的觀點,雖然毫無任何依據可言——支持我們的無非是多愁善感的鄉愿。

有些觀點意圖證明文學是一種專斷的分類,其功能無非就是精英階層的會員徽章。我從未被這樣的觀點說服。因為存在着某種審美價值,或更有可能是多種審美價值,或許非常複雜,以至其難以清晰表述或歸因於任何一部文學作品。

然而,很難避免一種想法,即,反精英的擔憂可能摻雜他物。許多人,辛辛苦苦閱讀,享受着來之不易的快感,他們從文學中收穫了美學的報酬,但並不滿足於此;他們還想堅持認為,他們付出的努力,亦使得他們在道德上更加開明進步。而這恰恰就是我們還不知道的事。




本文作者格里高利·居里 (Gregory Currie)在諾丁漢大學(University of Nottingham)擔任哲學教授

本文作者格里高利·居里 (Gregory Currie)在諾丁漢大學(University of Nottingham)擔任哲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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