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近年來，我對政治社會及文化研究這些領域的「退化論」做了相當廣泛的閱讀與研究。
十九世紀乃是達爾文、拉馬克、斯賓塞等偉大思想家提出的「進化論」崛起的時代，而就在略晚一點差不多同時，「退化論」也告出現。
「退化論」當然不只是指物種的基因退化，而是指人類在個人或群體表現出來的特質上的日益蛀壞。「退化論」最先形成時只是一種「體系論的比喻」概念，它相當主觀的認定哪種特徵是進步、哪種特徵是野蠻，「退化論」是十九世紀偉大思想家如彌爾（John S. Mill）等人在強調一個社會的病態時最核心的概念。十九世紀各類臨床醫學極為發達，因此，「退化論」受到臨床醫學和臨床心理學很大的啟發。
而「退化論」到了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最重要的學問家和評論家白哲特（Walter Bagehot）時開始被建構成了一種不只是表意的主觀思想，他進而使「退化論」成了一種實證科學。白哲特的舅舅是十九世紀英國最傑出的醫學專家，他從舅舅那裡學到許多臨床病理的學問，並將這種學問用到歷史及政治文化的分析上。白哲特認為，一個體制的進化，可以分成三個階段，一是風俗習慣建造的階段，二是國家建造的階段，三是理性討論形成的階段。風俗形成的階段乃是人類集體意識形成、共同感情培養的階段；國家建造的時期，權力的合理性開始完成；到了理性討論的階段，人類思想的自由才可能排除餘毒，進入民主深化的階段。由於每個階段都要建造新的元素和丟掉一些壞東西，能建造成功的就是進步，否則就是退化。
白哲特認為扮演社會進步、阻止退化的責任就落在該社會有警覺性的精英肩上。白哲特首次將進化、退化變成有系統的學問，對十九世紀末到廿世紀初的美國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力，美國的學問家總統威爾遜、教育思想家杜威，以及偉大的企業家卡內基和洛克斐勒，都是白哲特的粉絲。白哲特最偉大的貢獻乃是他把「退化論」這種警告的概念定型化，從此以後，美國的政治學裡，都不明言的把政治的可能退化視為是最大的威脅。
近代美國政治學強調功能主義，功能主義的祖師伊斯頓（David Easton）也是白哲特專家，他即指出過，他的政治科學強調系統的運作，乃是只有從系統的研究著眼，當一個政治系統出現了退化的徵兆時，整個系統的警戒燈號才會自動的亮起來。
因此，西方社會可以說是個對於退化現象設有自動防衛線的社會，它們普通時候可以民主喧鬧，但只要有社會風俗敗壞、行規和紀律混亂、重大貪腐、政府失能、國家失掉方向等涉及退化的現象時，社會的防衛線就會自動拉起，這就是他們的思想中對退化知所警戒所造成的社會白血球機制。西方社會當然黨派歧見甚多，但只要涉及退化，大家就會自動形成抵抗退化的連線。
而今天的台灣毫無疑問的已是一個快速退化中的社會。台灣的風俗在敗壞，行業的紀律在蛀蝕，政府的功能在癱瘓，領導者在無能，國家的方向在混亂，已把台灣帶向一個亂上加亂的境界。如果台灣是個還有社會整體性的地方，早就在反退化這個最大的方向上形成了抵抗連線來拯救政府和社會國家，但台灣社會卻顯然已習慣了這種退化，已對退化失去了感覺，仍舊得過且過的過著日子，而且統治者也仍舊在玩著他的黨派政治。十九世紀的偉大自由主義思想家彌爾曾有過著名的溜滑梯比喻，他說退化是個在峭壁上向下滑的過程，它會重力加速度的愈溜愈快。彌爾是十九世紀最早注意到退化現象的先驅思想家，他說的溜滑梯比喻，也是對世人永遠的警告，他的警告現在已落到了台灣頭上。
近年來我以我的知識警覺，注意到台灣的退化，而且這種退化現在正在加大加快，台灣的退化將伊于胡底！
（作者為文化評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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