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慶
日本人對生命的感悟,除了人生苦短,還更多了一種無奈:一種無可作為、又不得不有所作為的悲情。
受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邀請,我於2016年9月底抵達日本,將以訪問研究員的身份在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度過三個月的時光。
我不會日語,此前也從未到過東京。我計劃用筆記錄下這段全新的生活,我會關註但不限於日本的法律制度、社會問題、文化現象,我希望通過完整呈現一個普通中國人觀察、瞭解日本的過程,讓更多中國人正確認識日本,更希望通過學習、總結日本的經驗,對中國社會的進步有所裨益。
本文為“日本觀察”系列的第一篇。
乃木阪(Nogizaka)位於日本東京市中心南部,地鐵千代田線在這里設有一站。Sony公司旗下的SonyMusic總部就位於乃木阪地鐵站出口的東北角,2012年該公司推出大型少女偶像組合“乃木阪46”,乃木阪一詞也由此成為這個青春女子組合的簡稱,不再僅僅是地名。
我到日本後,一位在大阪工作、生活的中國朋友來東京辦事並順便看望我。他帶著我乘東京地鐵逛了一天,其中專門到乃木阪站作了重點介紹。乃木阪女子組合在日本的影響力可見非同一般。
乃木阪女子組合的歌曲里,最著名之一是《命は美しい》》,中文可以翻譯為“生命如此美好”(也有譯為“生命如此美麗”),是乃木阪女子組合推出的第11首單曲,2015年3月18日推出後,首周即銷售發行50萬張碟片。
這首歌的歌詞十分凄美,中文翻譯節選如下(註:翻譯來源於網絡,譯者名字不確切):
後背上夜露的冰涼默默地承受,
枝頭上一片樹葉在風中發出顫抖,
只要放開它的手就能獲得解脫,
偏要緊緊地抓牢究竟是何緣由,
到底是為什麽而活在世上?
……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
從初次領悟的那一天開始,
困惑自己的所有痛苦悲傷,
都已經煙消雲散,
雖不是永恆的存在,
就如曇花一現短暫無常,
而那一瞬又一瞬,
便是活著的意義。
……
這樣的歌詞由一群18-25歲的充滿青春活力的美少女來演繹,內容與形式的巨大不相稱性,讓人更加覺得凄迷、愁長。
我聽這首歌時忍不住想到了那個很多人或許耳熟能詳的佛教故事:一人上山砍柴,路遇猛虎。驚急之中攀上岩壁一根枯藤,勉強躲過虎口,卻見頭頂一鼠正在啃噬那根藤條。下有老虎咆哮,上有老鼠噬藤,危急中忽見眼前草藤上長著幾顆草莓。他摘下一枚放入口中,覺得甘甜無比,頓感人生美好,不過如此。
我不知道乃木阪組合的這首《生命如此美好》的詞作者創作時是否有此含意——作詞者是日本著名作家秋元康,但日本的文化中經常不經意間就傳遞出佛家思想,這並不奇怪。
“生命無常”是日本文化中的重要內容,甚至可以說是日本文化的最精髓部分。比如春賞櫻花,秋看紅葉是日本旅游不可或缺的項目,日本官方甚至每年會提前預告,什麽時間、什麽地方的櫻花將綻放或紅葉正濃。但櫻花最美的時刻意味著落英繽紛、花瓣凋零;紅葉最濃之後就是隨風而逝。從這個意義而言,日本美學追求的就是短暫之美,在乎的是剎那間的光華,猶如滑過夜空的流星。
由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日本文化中,各種美少女形象層出不窮?因為青春易逝,留住最美好的那個瞬間便是永恆的記憶。
但如果僅僅只是意識到“生命無常、青春易逝”,並不足以解釋日本文化的深層次內涵。對於人生短暫的問題,世界各國文化都有表述。中國先秦的《詩經》中,如《曹風·蜉蝣》,就蘊含死亡美學,後世的詩詞曲賦中涉及這方面的話題就更不甚枚舉了。
何以日本文化會由此形成自己獨特之處呢?我個人認為主要是日本的地理環境特殊,島國資源有限,意識到生命無常後,危機感就更加濃重。世界歷史上,古羅馬人也深深懷有人生短暫的意識,但他們最終採取的方式是放盪度日、揮霍無度,古羅馬帝國後期貴族生活的驕奢在人類歷史上都是罕見的。但日本民族沒有這個資本去揮霍,有限的資源使得他們即使想放縱也必須有度。
所以,日本人對生命的感悟除了人生苦短,還更多了一種無奈:一種無可作為又不得不有所作為的悲情。這是日本文化及其美學最深層次的獨特性。
初識日本人,都會感嘆他們的認真,對細節反復確認,而且禮節繁多,讓人甚至有些不堪其煩。據帶我逛乃木阪的朋友介紹:他一個墨西哥的朋友在日本呆了幾個月之後,實在受不了日本人而回國了,並聲稱今後永遠不會再來日本。該墨西哥人除了受不了日本的禮節,更重要的原因是覺得日本人很虛偽,認為他們只是錶面的禮貌,背後卻很難打交道。他在日本好幾個月都沒交到真正的日本朋友,玩得好的都是像我這個朋友這樣在日本的外國人。
這是典型的文化差異了。日本人之所以被認為不容易成為真正的朋友,關鍵的問題就在於其文化與美學底蘊是悲情的。試想:感悟了生命短暫,意識到人生隨時都會結束,多一個朋友反而多一份牽掛,何必增加這種悲苦呢?從這個意義上,日本的待人接物更接近中國古代文化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人與人之間保持一定距離,刻意避免動心,不給別人增加麻煩,也不給自己添加負累。
我並不是要為日本人做辯解,也不想評斷這種文化的優與劣。我只是覺得,要真正認識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首先必須理解他們的文化。
就中日交往而言,日本人對中國的研究與理解,遠遠要超過中國人對日本的瞭解。民國時期的中國學者、國民黨元老戴季陶曾於1928年出版專著《日本論》,該書被視為中國人研究日本的重要典籍。戴在書中曾感嘆:“‘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在解剖臺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驗管里化驗了幾千百次。我們中國人卻只是一味地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功夫,幾乎連日本字都不願意看,日本話都不願意聽,日本人都不願意見,這真叫做’思想上閉關自守’、‘意識上的義和團’了。”
遺憾的是,八十八年後,這種情況似乎並無太多改變,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更加嚴重了。我此次赴日本訪學的行前,曾請人推薦幾本便於我瞭解日本的中文書籍,《日本論》排在第一位。我不知道戴先生泉下有知,是欣喜自己著作成為經典,還是深深悲哀中國在日本研究方面的停步不前?
熟知不等於真知。但願有一天,中國對日本的研究、中國人對日本的瞭解,能最終達到“真知”,而不再是從先入為主的負面印象出發就一味排斥。
(註:作者為中國法律媒體人。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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