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2012

觀音之霞,大屯之雲

仰臥為永恆,沉睡的神祇
女體般青春不滅地想像
晚霞隱藏私密,觀音是男是女?

河口入海,對望是雄渾山脈
男體般壯碩綿延地堅實
朝雲覆蓋心事,大屯沉靜不語

波濤湧漫千年,鯨魚在遠方唱歌
曾經的凱達格蘭族人如今呢?
還有百年前採硫的郁永河

河隔開山,猶如戀人難相逢
只有晚霞與朝雲互換允諾
觀音對望大屯,亙古孤寂予誰訴說?

童年遙逝於40年前了。僅存留數幀泛黃的黑白舊照,那靦腆、羞怯的孩子,眉間總泛著隱約的愁緒,在鋸齒狀的照片裡陌生地瞅著,我不識他,他不識我。

我們位於台北橋畔的太平國民小學,百年的輝煌歷史。據說日治大正時代,年少的裕化皇太子曾經在此寄讀。我念小學時,依然穿著紳士般的日制校服,西裝式上衣,普魯士藍綴以鐫刻著櫻花紋飾的金紐扣;家境良好的同學還傲氣地背著真皮背包。我是窮人家孩子,尋常的帆布書包、布鞋,不像富裕的同學竟日擦得晶亮的黑皮鞋,蹬蹬蹬地睥睨而入教室。

傲氣的同學,大致是大稻埕醫師的孩子,或是貴德街的茶商、迪化街南北什貨之後代。40年前,貧富所形之的階級意識依然十分明顯;我自卑而認分,功課中上,像安徒生童話中的醜小鴨,時而沉鬱地癡看天空飄過的雲。

飄遠的童年時光

飄過的雲,以及緩降的美軍運輸機。彷彿有隱約的不安及想望,時而思忖,欲像一隻飛鳥般地展翅逃離,自由的心,萌芽般地撲跳著。父母親,似乎竟日為生計而爭執著。

灰黯的童年,父親總繃著不語之顏,很少見及笑容;母親自始愁鬱,我犯錯或成績不好就是一頓責打。只有逐漸老邁的阿嬤疼我,母親顯然不諳親子互動方式,直至成年,與母親依舊有著某種疏離,這是我生命自始之痛。

放學不想立刻回家,流浪狗似地穿過六號水門,佇立於河堤,眺看幽幽流去的淡水河。那時台北市區少有高樓,視野壯闊,只見向晚暮色漸攏,彩霞滿天地映照粼粼河面,剪影般的觀音山與大屯山隔河分置,倒也獲得慰藉。

母親決定去西門町電影街做生意,以解家境困阨,她完全將我交給阿嬤教養,我的童年孤寂若野草,只有淡水河兩岸的觀音、大屯兩山,給予我精神上無比的安撫,淡水河分割兩山,猶如母親與我漸行漸遠地冷漠、疏離。

無出路的孤寂感

很多年後,靜靜地旅行在佛羅倫斯的亞諾河畔、巴黎的塞那河以及踩踏於伊斯坦堡博斯普魯斯海峽之兩岸,帶著蕭索與華麗的心情,知道自我還活著,放逐般地走過天涯海角。

冬季的威尼斯鳳尾舟悄然地划過一座又一座的橋,船家放嗓高歌〈我的太陽〉,新婚的伴侶急著在穿越歎息橋下時,親密擁吻,以示此生不渝。路過布拉格之夜,伏爾塔瓦河正值泛濫,水漫街坊,在燭影搖曳的店家,喝到一瓶迷人的白酒……我很孤獨,卻找不到出路。

隨身手記所留下的紀事,一次又一次的孤獨旅行,換來的又是什麼?文學風格之形成嗎?生命自問真情的詮釋嗎?不斷地反思,我這多端的心靈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幸福真的必須在遙遠的他方?幾乎是宗教儀式般地流放著自我,回程迎接旅人的,仍是巨大的空虛。

這是一般年代的追憶,尋索昔時藉旅行所得的結論。終究海闊天空般地猶如自我救贖的艱難歷程,其中累積的靜心修行、視野識見的開展,如此的收獲,回饋以文學蘊涵亦是歡喜。

異國之河,映照家園記憶不滅的淡水河,壯闊的出海口鮮明地浮現,左是觀音山,右為大屯山,宛如不朽之圖騰,永遠銘刻於心,哪怕文字至今都難以描摹幾分,但見晚霞與朝雲互換光色,歲月逐老,山卻永遠如此年輕。

青春寄予河口小鎮,西班牙與荷蘭駐紮過的紅毛城;郭雪湖膠彩畫呈現的多色戎克船,拂曉時慣於搭上第一班早車的北淡線鐵道……回道一望,古名「滬尾」的淡水,而今高樓四起,人潮擁塞,世塵庸俗,已非往昔靜美之景。

我不能私心地期盼小鎮仍如昨日,寂岑到喧譁,新時代,新思維,溫潤疼惜的從前已成灰燼,如今人心重利忘義,偏狹冷酷似乎已是主流價值,我的追憶與眷念竟然與之不合時宜。那就淡然以待,格格不入亦是堅執的尊嚴。

接受記憶所給予的

靜坐在台北東區摯友的高樓陽台前望,雨過天晴,咖啡桌畔牆面的位置種植著一棵綠意盎然的姑婆芋,葉面依然綴著晶亮、濕濡的雨滴,我點菸,呼出薄薄的茫白煙氣。凝視遠方,這才清晰地辨認出天際線遠方是觀音山頂,被數十尺外巷口十六層辦公大樓右側隔開的間隙,則是大屯山的一部分。有些懊惱的情緒突然萌生,如果沒有大樓阻隔,視野開闊,應該可以全然地遙看觀音、大屯兩山隔河相望。

城市,如此地割裂景觀。歲月流逝,總必須物換星移,陌生得令人再也無以尋舊溯往。也許向晚或晨時,回到童年時候的大稻埕六號水門,佇立幽幽的淡水河畔,觀音與大屯兩山依然。請問四十年前的自己,舊照裡那靦腆、羞怯的孩子,你,還在嗎?

孩子的母親已是八旬老婦,依然健在,只是更寂岑,只見她慣於縮在房裡,不厭其煩地翻看舊物,包括已傷逝二十多年,孩子父親的生前遺照,兀自喃喃,彷彿傾訴。大約亦是自我喚起逐漸湮遠的記憶,曾經青春,曾經烈愛,曾經怨艾,曾經欺瞞,曾經傷害……

相信在更遙遠的年代,初識、相愛的父母親,亦曾相攜散步在繁盛的大稻埕,行過茶行街,從六號水門出去,與我童年所見,歡笑地眺看觀音之霞、大屯之雲,淡水河幽幽流去,彼此約定,愛永不分離,他們一定這樣允諾。

我捺熄香菸,站起身來,忽地一種深切、幽然的傷感浸蝕而至,我多麼多麼思念逐漸老去的母親,我要立刻回家,我是多麼地愛她。

林文義/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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