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012

攜夢繼續航行

陳芳明

殘缺的夢攜帶他的文字,或反過來說,他的文字攜帶殘缺的夢,在遠方的港口航行。因為殘缺,他繼續遠航,不捨晝夜。三十年來不懈的散文追求,搖蕩在無數起伏的歷史事件。在啟航之初,臺灣正要從封閉階段走向開放時期。那是動盪的一九七○年代,威權欲逝未逝,理想將至未至。衝撞的浪潮席捲每一個心靈,不是夢醒,便是夢碎,所有的騷動都指向一個預告:舊歷史就要過去,新時代將要到來。正是在謎底猶未揭開之前,林文義已決定選擇散文書寫,涉入混沌未明的水域。

他的文字讀來極為柔軟,卻暗藏一股堅定的意志。逆著社會潮流,他並未縱身於政治運動的怒濤,而是以散文形式構築一座城堡,冷眼觀察詭譎的風雲變幻。每一時期的文字,似乎都是一面鏡子,倒映著政治氣候的凝滯與流動。柔軟是一種書寫策略,足以使憤怒與抑鬱獲得沉澱,足以使複雜情緒達到濾淨殆盡。他的筆並未直接干涉權力,文字姿態也未造成敵對,然而,正是藉助於婉轉的節奏,使得大時代裡受到遺忘的感覺,受到遺漏的感情,都保存在冷靜的紀錄裡。

經過那麼長久的書寫,林文義散文可以視為珍貴的記憶。他保存的記憶不是驚天動地的事件,不是新聞記載的政治,而是三十年來不同時期的心情;那樣的心情不僅屬於他個人,也共同屬於穿越歷史隧道的整個世代。記憶的重量落在他的每冊散文,其中浮起的喟嘆,感傷,頌讚,歡愉,都必然回應著與他錯身而過的人與事。

《邊境之書》是他散文旅程的延伸,負載著較諸從前還要沉重的愁緒,這是受到政治傷害之後的系列散文。如果有一天歷史遭到遺忘,至少這冊散文還保留鮮明的見證。林文義是為夢而活的作者,但是對於時代的激流與暗潮卻保持纖細的觀察。他從未確切描摹過自己的夢,但是散文本身便足以道盡一切。他嚮往過一個可以信賴的政治,在那裡人與人之間可以平等對待,在那裡正義是能夠觸摸的價值。為了這樣的嚮往,他放棄旁觀的態度,曾經毅然介入粗糙的政治運動。作為食夢者,他訝然發現現實政治裡全然沒有夢的影子。不僅沒有夢,而且還受到刺傷。

傷害畢竟沒有終止,跨入新世紀的臺灣,承受的罪孽更為深重。當民主遭到出賣,理想遭到背叛,釀造出來的傷害波及這世代所有的心靈。這是一個不容淡然的年代,也是一個無處可逃的社會。民主災難襲來時,食夢者無夢可尋,食利者有利可圖,林文義的感傷就在於此。雁行折翼的苦澀,竟至如此難嚥。

邊境的暗示,存在於欲言又止之間。散文裡記載了多次旅行的心情,黯淡卻不消沉。邊境,既喻放逐,又喻回歸,依違於理想與幻滅的兩極。年輕時,他訴諸於靈感,訴諸於華麗。跨過中年之後,他的書寫不再乞靈於情緒,而是求諸於自我意志。每一個落在稿紙上的文字都有他不得不說的欲望。彷彿是規律地繳出週記,把無法藏於內心的語言公諸於世。因為是規律,每一篇散文都必須凝聚強悍的意志。

坐在遠方的港口,他瞭望的方向仍然準確對著臺灣。即使有忘懷的時刻,他還是無法忘情。所謂邊境,絕不意味遠離,也非若即若離,其實是全神投入。他不甘於脫離臺灣社會的庸俗與醜陋,也不怯於面對外在現實的瑣碎與繁華。在他的內心維持一個邊境,頻頻以深情回眸他所愛戀的土地。他的文字不能不以柔軟對應,句式越來越簡短,意象越來越清澈,非如此便無法對付越來越醜惡的政治。

與林文義相識近三十年,對他的文字藝術極為熟悉。在同輩散文家的行列裡,很少有人能夠像他那樣不懈地沉浸於書寫。宋澤萊曾經說,林文義是美麗島事件後的重要散文家。實情當不止於此,他應該是新世紀的重要寫手。他的散文不能只是當做文學看,其中還有歷史,也有政治。時代跌宕、轉折、反覆的任何波動,都在他的文字裡留下痕跡。混沌未明的水域,全然不能阻擋他的遠航。一位作家堅持十年的書寫,並不稀罕。堅持三十年、四十年的創作,必定是體內進駐了一個傲慢的靈魂。他將站在邊境,專注凝視這個社會。現實是這般殘缺,他必將攜夢繼續航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