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最後的一班輪渡吧?我倚在船尾的欄杆畔,望著船過而激起的白色波痕。向晚的海風溫柔和暢,微微地吹起紊亂的黑髮,一如海風微微地吹起潮水;北淡線的火車就要開了。船戶向我說。我搖搖頭:我搭公路局班車回去。其實心裏想說:乘著這柔和的海風回去吧。但是否太詩意了?畢竟從八里鄉到淡水鎮,是一次最美麗的航程呢。
我的右眼,是逐漸轉暗的大屯山巨大的影子;左眼則是在夕陽裏,滿身通紅,蒼老而憂愁的紅毛城。淡水,越來越近,我年少時,感情的小城啊!船戶專注地掌著舵,準備將船緩緩地靠岸;藍色調的小碼頭像塞尚筆下動人的畫幅。我忽然覺得,這好似一種情愛般的依偎:最後一班船,泊岸而棲,靠在岸那堅實而沈默的懷裏,頂著滿空璀燦的星子,靜靜地、滿足地歇息著;想著,船已靠岸了。
先我上岸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或是戀中的情伴?﹚,男的用力將隨船過來的摩托車拉上岸,女的則在後頭用力地向前推。但他們並沒有馬上發動、騎走,反而在小碼頭魚販那兒買了兩條海魚,滿足地帶著一臉笑意,騎著機車,輕盈地離去。也許,他們的家居就在小鎮的一角,看看那些日本式的木質房子,外頭是磚砌的小紅牆,紫色的藤花從牆裏延生到牆外,牆外是幽深的小巷,而小巷的盡頭是一片發亮的海,或許泊著幾艘美麗的小舢舨。
遠遠小小地,無數的方窗裏都已上燈,暈黃或青色的,都是溫暖而又令人充滿渴求的一種情意。這濱海的小鎮,向晚時展露出一種無比的輝煌,像油畫裏那種極濃烈的色彩似的。向晚將落的夕陽,先用美麗溫潤的純黃來打底色;而後用濃烈的純紅與金黃來加強小鎮向光的臉顏,而在背光面,則是幽藍地。在古老迂迴的巷道裏,你從一個轉角拐了過來,一張垂暮的老人臉顏會猛然進入你的眼中,老人就入定地端坐在褪色的門楣下方,悠閑地搖著蒲扇,丟給你一朵極為古老而又慈藹的微笑。
我從小巷進去,巨大的古老教堂在逐漸轉暗的暮色裏以巍峨之姿俯向我,幾隻白鴿繞著塔尖輕盈地低飛著,像在異國的感覺,愛琴海畔的一個小國吧?他們的每一扇哥德式的小窗,在向晚時,都要擺上一盞點燃的燭臺,整個城就燭影搖曳……而這兒不是幽藍的愛琴海岸,這兒是淡水,一個濱海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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