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8/2012

心情恆溫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相對世界追逐與改變的歷程,我們通常會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見、言語、動靜中沉浮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設定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歡愉幸福,不合乎我們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憂惱悲苦,這個世界之所以擾攘不安,就是由於人人的標準都不同而人之沉於憂歡的漩渦,則是因為我們過度地依賴感覺,感覺乃是變換不定的、隨外在轉換的東西,使人都像走馬燈一樣,不停變換悲喜。
 
把人生的歷程拉長來看,憂歡是生命中一體的兩面,它們即使不同時現起,也總是相伴而行。

憂歡時常連手,這是生活裡最無可奈何的景況,期許自己不被感覺所侵蝕的人,只有從超越感官的性靈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間寺廟去遊玩,看到廟前樹上掛著的木板上寫著:
心安茅屋穩,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靜方見,
人情淡始長。
安、定、靜、淡應該是對治感官波動、悲喜衝擊的好方法,可是在現實裡並不容易做到。不過,對一個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須知道,幸福的感受與人的心情態度有著密切的關係,有時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長的力量,這是為什麼在真實相愛的情廬間,一朵五塊錢玫瑰花的價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鑽石遜色。

歷史上有一個公案是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去參見惟寬禪師。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寬:「心本無損傷,雲何要理?無認垢與淨,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
惟寬:「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變為病。」
惟寬禪師的說法,使人們知道,縱是淨的念頭也像眼睛裡的金屑,並不值得追求。那麼,若能垢淨不染,則歡樂自然也不可求了。
禪師不著於生命,乃至不著一切意念的垢淨,並不表示清淨的人必須逃避濁世人生。 真到寸絲不掛的禪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頭或掛慮,當然更不是屏除一切聲色,他只是一一天真地面對世界,而能「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這是多麼廣大、高遠的境界。 
 
我們凡夫幾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卻也不是不能轉化憂歡的人生歷練。我聽過這樣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知道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她擦乾眼淚繼續上台做完未完的表演,唱了許多歡樂之歌,用悲傷的淚水帶給更多的歡笑。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演員與歌手,他們必須在心情歡愉時唱憂傷之歌,演悲劇的戲;或者在飽受慘痛折磨時,還必須唱歡樂的歌,演喜劇的戲。而不管他們演的是喜是悲,都是為了化解觀眾生命的苦惱,使憂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歡喜的人更感覺幸福。文學家、音樂家、藝術家等心靈工作者,無不是這樣子的。
實際人生也差不多是這樣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蓋心中的傷痛,哀愁者也可能隱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
不管是快樂或痛苦,人生的歷程有許多沒有選擇餘地的經驗,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們也許做不到禪師那樣明淨空如,但我們可以轉換另一種表現,試圖去跨越困局,使我們能茶青水清,並用來獻給與我們一樣有情的凡人,以自己無比的悲痛來療治洗滌別人生命的傷口,困局經常是這樣轉化,心靈往往是這樣逐漸清明的。
因此,讓我們幸福的時候,唱歡樂之歌吧。 
讓我們憂傷的時候,更大聲地唱歡樂之歌吧。 
憂歡雖是有情必然的一種連結,但憂歡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場派對。
/ 林清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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