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2012

走路的歷史

慢慢走,才能好好欣賞!
走路,既感知內在思想的步調,
更是與外在世界最強而有力的對話方式。

我只有在走路時才能夠思考,一旦停下腳步,我便停止思考;我的心靈只跟隨兩腿運思。」--盧梭
「就娛樂而言,我寄情於三件事,三者都提供我極大的娛樂效果--我的叔本華、舒曼的音樂,以及最後一項,獨自漫步。」--尼采
天底下還有什麼比走路更自然而簡單的事呢?
但是對於本書的作者來說,走路是一種將心理、生理與世界融鑄於一爐的狀態,彷彿三個音符合成一個和弦,開始有了極親密的對話。
走路使我們能存在於我們的身體與世界中,而不至於被身體與世界弄得疲於奔命;走路使我們能自己思考,而不至於全然迷失於思緒中。行走的步調激發思想的韻律,行經的景觀也會反映或激發思緒的內容。這種內外掩映創造出一種奇特的調和,顯示人的心靈也是某種景觀,而走路正是觀賞該景觀的一種方式。
走路可以想像成一種視覺,每走一趟都是一段觀光旅遊,可以盡情觀賞與思考周邊景物,將新的資訊內化為已知的訊息。這種由行旅間所積蓄的驚喜、解放與澄清,得自於居家四周的散步,也得自於環遊世界,無論路程的遠近都有同樣的功能。
作者以其萬花筒式的關照,不僅能做橫向的聯繫,更能自古一路漫行至後現代,深刻捕捉盪一種行走本身絕美的韻味,並希冀提醒讀者能發現做為一個行人,當四周景致隨著步伐緩慢展開之際,所能體現的單純喜悅。


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肌肉抽緊,一條腿當支柱,讓身體昂然挺立於天地間;另一條腿則如鐘擺般,由後方擺盪到前方。腳跟著地,身體的重量前傾移往拇趾底部的肉球。接著兩腿交換位置,繼續往前移動,一步又一步,有如鼓點般有韻律。這便是行走的律動,是全世界最明顯也最模糊的一件事,跟宗教、哲學、景觀、都市政策、解剖學、寓言,乃至心碎都可以扯上關係。

行走的歷史是一部沒有書寫過的神祕歷史,其片段散布在無數書本中的平凡段落中,也可以出現在歌謠、街道,以及幾乎每個人的冒險經歷中。有關行走的生理歷史乃屬於雙足進化和人類解剖學的範疇。在大部分時間中,走路只是一種實際需求,銜接兩地間最自然的交通工具。將行走歸類於一項探索、一種儀式、一類沉思,乃屬於行走歷史中特出的一支,和載運郵件的郵車和上班族趕火車在生理反應方面固然大同小異,在哲學的意境上則迥然不同。換句話說,以行走為主題,就某一程度而言不啻是一項普遍的行為賦予特殊的意義,如同飲食或呼吸一樣,可以賦予各式各樣的文化意涵,由食慾的滿足到靈性的追求,從革命性行為到藝術的表徵等。就此而言,行走的歷史儼然為創作力與文化歷史的一部分;為不同時代、不同種類的行走方式和行走者所追求的某種娛樂、自由與意義的一部分。這種創作力不但主動塑造兩腳所經之處,也由所經之處所塑造。行走已創造出途徑、馬路、貿易路線;啟發本土與跨洲意識;塑造出城市與公園;刺激地圖、旅遊指南、裝備等發展,更進而營造出數不盡有關行走的故事和詩集,包括論述朝聖之旅、登山探險、隨興漫步,以及夏日遠足等。而無論都市或鄉村景觀都足以醞釀出故事,而故事又可以將我們帶回這段歷史所涵蓋的地點。

行走的歷史是一種業餘性質的歷史,就像行路本身是一項業餘的行為一樣。行走闖入每個人的領域,包括解剖學、人類學、建築、園藝、地理、政治與文化史、文學、兩性,乃至宗教研究領域,而且行行重行行,並不在任何上述領域中駐足。如果將某一專業領域想像為一塊園地——整整齊齊呈四方形,圍繞著一片用心耕耘、生產某種特殊作物的園地——那麼行走這主題就如同沒有局限、到處遊走的行為。由於行走涵蓋的領域太廣,又是每個人都分享的經驗,因此其主題可謂沒有止境;而我所撰述的這段歷史也只能視為其部分歷史,僅是一名行者所經歷的獨特行徑,其間不乏該行者輾轉其行與駐足觀看之處。在本書中,我將嘗試描繪幾條今日美國大多數人民所曾行經的道路,亦即一部大半由歐洲源起,受美洲所影響與顛覆,歷經幾世紀的適應與變化,以及近年來受到其他傳統,尤其亞洲傳統所衝擊而成的歷史。行走的歷史是每個人的歷史,任何被寫出的歷史都只能希望描繪出幾條在作者周遭、較為人所踐踏過的途徑。換句話說,我所描繪的途徑絕不是僅有的道路。

一個春天的早上,我坐下來,準備書寫有關行走的文章,不過一會兒後我又站了起來,因為這種大規模的題裁實在不是埋首桌前所能因應。在金門大橋的北方有個山岬,其上點綴著幾座廢棄的軍事碉堡。我爬上山谷,沿著山脊而行,來到太平洋海岸。由於去年冬季反常潮溼,因此春天來後,山丘上綠意盎然。新吐的嫩綠掀翻了去年的青草,那些草坪經過夏陽染金,又為冬雨沖洗成一片土灰。昔日亨利.大衛.梭羅(Henry大衛Thoreau)在大陸的另一邊走得比我還要勤快,也曾描繪過當地的情況:「一片嶄新的視野實乃賞心樂事,而我每天下午都可以獲得這種快樂。兩、三個鐘頭的漫步總能滿足我的期盼,讓我身處一處奇特的鄉村景致中。一間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農舍有時就像達荷美國王所統領的土地一樣美好。方圓十哩——亦即一個下午步行所及之距離內——十個人,以及六十年的時間,其實存有一種源源不絕的和諧之美。風景日日翻新。」
這種由小徑與道路輾轉串聯而成、大約六哩長的山徑,是我十年前一個困頓的年分開始跋涉,以化解當時內心的苦惱。此後,我不斷回到這條途徑以消除工作上的疲勞,或尋求工作所需的靈感。身處一個生產導向的文化中,一般人總認為思考就是無所事事,而無所事事是很困難的,最好的辦法是假裝有事。而最接近無所事事的行為就是走路。走路本身是一種有意志的行為,和呼吸、心跳等無意志力的身體韻律最為接近,可以在工作與懶散、存在與作為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它是一種生理的勞動,但可以生產出思想、經驗與領悟。在行走多年以解決其他問題之後,比照梭羅的邏輯,我追本溯源,來到自家附近思索有關行走的意義,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理想而言,走路是一種將心理、生理與世界鎔鑄於一爐的狀態,彷彿三者終於有了對話的機會,亦彷彿三個音符突然結合成一個和絃。走路使我們能存在於我們的身體與世界中,而不致被身體與世界弄得疲於奔命。走路使我們可以自己思考,而不至於全然迷失於思緒中。我不確定我此行是否正好碰上此處山岬所盛開的羽扇豆,不過小徑兩旁的陰暗處盛開著milkmaids,使我想起我幼時的山麓,每年春季第一種盛開的白色花朵。黑蝴蝶在周遭拍翅,隨著海風與翅膀在空中翻飛,令我想起昔日另一生命片段。雙腳的移動似乎有助於在時間中的移動,心緒也逐漸由手邊的計畫轉移到回憶和觀想。

行走的步調激發思想的韻律,行經的景觀也會反映或激發思緒的內容。這種內外掩映創造出一種奇特的調和,顯示人的心靈也是某種景觀,而走路正是觀賞該景觀的一種方式。一個新意念經常映出某處景觀的某種特色;如此一來,行走的歷史和思想的歷史有其相輔相成的一面,便獲得了印證;思想活動無法追蹤,但是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確是不辯自明的。走路也可以想像成一種視覺的活動,每走一趟都是一段觀光旅遊,可以盡情觀賞與思考周邊景物,將新的資訊內化為已知的訊息。也許這便是走路對思想家獨具功效的道理所在吧!這種由行旅間所蓄積的驚喜、解放與澄清,得自於居家四周的散步,也得自於環遊世界,無論路程的遠近都有同樣的功能。或許走路應名之為行動,而非行旅,因為一個人可以繞著圈子打轉,或黏在椅子上環遊世界。不過有種漫遊僅能藉身體的行動才能獲得滿足,而非車船或飛機的行動。而能激發心靈活動者,似乎即限於這種漫遊,以及由漫遊中所觀賞的景物。這才是使得行難以界定與內涵豐富的根本所在:它不但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一段旅程,也是目的地。

走路是一種漫步。我的思想在紅土路那叢水仙花中漫遊,然後兩腳也跟著踱開。陸軍開闢的道路爬升到坡頂,和一條小徑交叉而過;那條小徑橫越坡頂,由迎風面下坡而行,然後逐漸爬升到這座坡頂的西側。在小徑上方的山脊,朝北面對下一座山谷處,有座古老的雷達站,周遭圍繞著八邊形的柵欄。那些坐落在瀝青道路、狀至奇特的建築和水泥掩體,是勝利女神飛彈(Nike,譯註:一種地對空飛彈)導彈系統的一部分,可以指揮下方山谷飛彈基地的核子飛彈直搗其他大陸,只是迄今從未發射過一顆飛彈。不妨把這片廢墟想成取消的世界末日的紀念品。
其實當初就是核子武器讓我首度涉足行走的歷史,其所行經的路徑與對思潮所造成的影響都出乎各方意料。一九八○年代,我成為反核運動的一分子,在內華達州的核子試驗基地參加過春季示威遊行。那座基地屬於能源部,位於內華達州南部,占地有如羅德島大小,負責進行核子試爆,由一九五一年迄今達一千次以上。核子武器有時似乎只是一種難以捉摸的預算數字、核廢料處置數據,與可能傷亡的人數等,因此,種種示威抗議、出版呼籲,以及遊說立法都很難著力。在武器競賽與反武器競賽雙方官僚體系的運作下,一般人很難理解核武問題的根本始終在於對生命和大自然的摧毀性。但是在核試當地情況就不同了。摧毀性武器就在一個空曠美麗的地點引爆,因此每次即將試爆時,我們就在附近紮營一、兩星期示威(一九六三年起雖然改為地下試爆,但是輻射仍然會滲透到大氣間,而且總會造成大地震撼)。是我們這群示威分子迫使一向模糊的政策不得不透明化——我們這群人主要是衣著襤褸的反傳統分子,但也包括廣島和長崎的倖存者、佛教僧侶、聖方濟教士和修女、改而主張和平主義的退伍軍人、變節的物理學家、活在核子彈陰影下的哈薩克人、德國人、波里尼西亞人,和美國西岸的肖肖尼族印地安人(Shoshone)等。當時除了實際的場所、情景、行動和激情——手銬、刺馬、塵沙、炙熱、口渴、輻射危險、輻射犧牲者的證言——還有奇特的沙漠之光、廣闊空間的自由,以及數千和我們抱持同樣信念的人們所形成的熱情場面,我們都認為核子武器絕非書寫世界歷史的正當工具。我們實地見證我們的信念、體驗沙漠的美麗,並感受世界末日就在咫尺之外的衝擊。我們採取的示威方式是走路:在柵欄一邊公有土地上行走便是合法的示威;而在另一邊「禁止進入」區行走則屬於擅闖禁區,會遭到逮捕。我們以史無前例的規模進行和平抵抗,而我們所沿襲的正是梭羅所締造的美國傳統。

梭羅本人既是大自然的歌頌者,也是社會制度的批判者。他著名的反抗行為便是消極抵抗——拒絕繳稅讓政府從事經營戰爭和奴隸制度,結果在監獄中關了一晚。他的行為和他從事探索和詮釋當地景觀的行為並沒有直接關聯,但是在他出獄那天,他卻主持了一個越橘(huckleberry)宴會。我們在核子試爆地露營、走路和闖關的示威行為,結合了自然的詩篇和對社會的批判,彷彿體會一場漿果宴會也可以同時具有革命的骨幹。對我而言,這是一場革命:單單穿越沙漠而行,穿越一處看守牛群的崗哨,進入禁區,便具有政治意義。在這片景色中行走時,我開始發掘其他有別於沿岸地區的西部景物,並開始探索那些景觀與吸引我前來的歷史因素——不單是西部發展史,而且也包括行走與風景間的浪漫情懷、有關反抗與革命的民主傳統,乃至古老的「以行走追求精神目標」的歷史。那段試爆場地的歲月,激發我以作者立場描述層層我所經歷的歷史,我也開始在描繪其他地點與其歷史背景的同時,開始思索與書寫行走的。

當然,正如所有看過梭羅《湖濱散記》的讀者都知道,在沉思漫步的主題時,是很容易離題的。比如位於金門灣北側山岬飛彈導彈站下方的美國櫻草便會令我駐足而觀。那是我最喜愛的一種野花,紫紅色的小毬果和尖銳的黑刺,儼然以流體力的原理塑造,只是從來沒有機會起飛,彷彿在進化的過程中,忘記花朵該有莖有根,應該附著大地而生長。山徑兩側的叢林,在乾燥季節有海霧籠罩,平日有山坡的庇蔭,生長得十分茂盛,令我回憶起英國的樹籬與圍築其間的植物與鳥雀,以及英國的田園之美。這裡的叢林多是蕨類植物、野草莓,以及藏身山狼叢下的一簇盛開的鳶尾花。

我雖然來到此思考走路,但是我無法停止思考別的事,比如幾封應該回覆的信函,以及最近和別人的對話,比如今天早上和友人娑娜所通的電話。娑娜的一輛卡車最近在西奧克蘭工作室被偷走了。她告訴我,雖然每個人聽到這件事都認為是件不幸的事,但是她卻不那麼難過,也不急於再添購一輛新車。她告訴我她很高興發現她還有體力走路,能兩腳走到目的地,能和鄰人建立更直接和具體的關係是很棒的事。我們在電話中還談到昔日的時間觀,藉步行和公共運輸工具而行的年代。昔日必須事先規畫時間,不能捱到最後一分鐘才開始行動。我們還談到唯有藉徒步才能獲得的方位感。現代許多人都生活在一連串室內所形成的空間中——家、汽車、健身房、辦公室、商店——使得人與人彼此間失去了聯繫。徒步而行,每件事都可以串聯在一起,因為只有在行走時,一個人可以活在整個世界,而不只是一個個瓜分而出的小小世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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