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2012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當時,我們以為可以改變世界


川本三郎 (KAWAMOTO SABURO 1944~)

評論家。1944年生於東京。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後,進朝日新聞社。歷經《週刊朝日》、《朝日雜誌》記者,進入評論活動。自由文字工作者,持續從事文藝、電影評論、翻譯、隨筆等多項領域分明的執筆活動。特別喜歡楚門‧卡波提作品,並翻譯其作品無數。
導讀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 / 賴明珠
我第一次讀川本三郎的書,是在一九八四年,書名叫《都市的感受性》。

這本書不但對東京這個都市做了透徹的分析,也對都市中的新銳作家村上春樹、村上龍、漫畫家大友克洋、導演森田芳光等,做了深入的介紹,引起我翻譯村上春樹作品的動機。
事隔多年,這次有機會翻譯川本三郎的《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感覺意義特別不同。

事實上《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這本書早在一九八八年就出版了。這次因為拍成電影,重新改版,並出中文翻譯版。翻譯這本書,能對六○年代和八○年代兩個重要年代加深了解,自己感覺很幸運。

原來川本三郎不只是評論家,也曾經是新聞記者。

本書所描寫的正是作者年輕時候,二十幾歲大學剛畢業,到「朝日新聞社」當記者,上班前三年所發生  事。以一生來說,是正值青春就碰到巨大改變的關鍵時期。

以時代來說,剛好碰上美國越戰打得最激烈,嬉皮風盛行到亞洲,日本全共鬥學生運動最熱烈的時期。政治動盪不安、社會型態轉型、意識型態轉變、兩性觀念開放、文化藝術創新、音樂活動頻繁、經濟發展起飛的最精彩蓬勃時期。是一個充滿反傳統、反體制、充滿顛覆、動盪、和創新的時代。也是一次次抗議都被壓制下來,身邊很多人死去,充滿挫折和傷痕的時代。

作者川本三郎,一個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看到報紙上自由攝影師從越戰前線拍回來的照片,熱血沸騰立志要當新聞記者,第一年沒錄取,不惜等一年重考,一面待職,一面在新宿打工。考上記者後,隨前輩記者站在自己原來就讀的東京大學法學院大樓屋頂,觀看對面安田講堂事件的現場,學生們困在裡面和機動隊對峙丟石頭的場面。心情上彷彿還是學生,身上卻戴著採訪臂章站在記者冷眼旁觀的立場。雖然可以安全出入校園,心情卻七上八下左右為難,看不下去,終於走出校園。

採訪學生運動的大學生、高中生;採訪美軍基地反戰酒吧的酒保;和週刊封面女郎美少女去看電影;到東京街頭流浪一個月,接觸各種奇怪人物寫成專欄;和美國記者一起採訪機場抗議活動;最後採訪一個思想犯的殺人事件,為了嚴守記者的職業道德,不肯向警察透露消息來源,不惜被捕入獄的精神掙扎。
作者年少輕狂時的一頁往事。

年輕人的正義感和天真,遇到大時代一件又一件的重大事件,一個又一個奇人怪事,驚慌、害怕、憤怒、挫折、孤獨、羞辱。

被報社免職,告別記者生涯,轉為自由作家,成為專業文藝評論家。

經過十幾年的傷痛之後,作者終於能平心靜氣而毫不藏私地一點一點寫出當年的往事。

一頁青春的自白,一頁時代的見證。

我很驚訝,或許可以說很巧合,川本三郎這本《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和村上春樹的近作《1Q84》提到的時代背景,可以說互相輝映。換句話說,可以拿《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來對照解讀《1Q84》。

一九八二、八三年我從幾本雜誌的書評上看到村上春樹的名字和簡介,開始讀他的作品。但直到八四年讀到川本三郎的《都市的感受性》,才對村上春樹這位作家和他的作品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我寫了一篇文章介紹村上春樹並翻譯他的三篇短篇投到《新書月刊》。從此二十多年來在翻譯村上春樹作品的過程中,能順利掌握村上文體的特殊風格和微妙氣氛,我想第一個應該感謝的就是川本三郎。

仔細回想起來,從《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到《挪威的森林》,很多作品也都提到全共鬥時代的事情,村上春樹和川本三郎二十幾歲青春時期,確實共同呼吸過東京六○年代後期到七○年代初期的時代空氣。

川本三郎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高材生,當同學拚命用功準備司法考試,拿律師資格時,他卻寧可去看高達的電影,去報社應徵新聞記者。

那時越戰打得正兇,美國反戰情緒高張,嬉皮高喊「Peace & Love」的呼聲和生活風潮流傳到日本,蔓延全亞洲。記得當時的臺北,男生留起長髮,穿喇叭褲,女生穿起超短迷你裙。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讓我更能具體感受到,造成他寫《都市的感受性》中,東京〈無機的都市惡夢〉、〈變貌的時代空間〉、〈自閉時代的作家們〉的時空背景和前因後果。

因而《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不但是川本三郎自己的「青春手記」或對自己年少輕狂的「懺悔錄」,同時也可以說是一個關鍵性大時代年輕人的「世代集體風俗實錄」。可以說為日本同時代許多作家的小說解開了許多謎題。

例如為什麼村上春樹的小說經常提到學生運動?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死去?為什麼有那麼多大學生中途退學?為什麼年輕人到全國各地去流浪?為什麼新宿車站附近流浪漢瘋子和藝術家特別多?那個時代流行了哪些歌曲?

川本三郎比村上春樹大五歲,年齡相近,興趣也相近,兩個人英文都很好,喜歡讀世界文學、看各國電影、聽爵士音樂。性向接近,自然對事情的感覺也很接近。

安西水丸在畫川本三郎和村上春樹兩人的頭像時,眉毛、鼻子、眼睛,五官幾乎完全一樣,只有川本頭髮長一點,村上頭髮短一點不同而已。有人還問過村上,他們是不是兄弟(《村上朝日堂反擊》,P239)。
  村上春樹剛出道時,川本三郎就率先在文學雜誌上介紹。〈一九八○年代虛無世代 村上春樹的世界1〉(《SUBARU》八○年六月號)、〈都市中的作家們,村上春樹和村上龍〉(《文學界》八一年十一月號)、〈讀《尋羊冒險記》村上春樹的世界2〉(《文學界》八二年十二月號)。這三篇都收錄在《都市的感受性》中,成為解讀村上春樹早期作品的重要參考。

川本三郎是一位文化素養深厚,能洞見時代趨勢和作家特色的傑出評論家。雖然後來有許多人研究和評論村上春樹,然而以我個人的主觀似乎都沒有一位能超過川本三郎。臺灣的讀者能比全世界的讀者率先讀到村上春樹作品的中文翻譯,我想也應該感謝川本三郎。

六○年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村上春樹的近作《1Q84》中所提到六○年代的安保事件、全共鬥事件、安田講堂事件、聯合赤軍事件。都能在《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中找到事情的來龍去脈。更能了解為什麼六○年代對日本往後的影響會那麼深遠。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也是一本充滿爭議性的書,價值觀從不同角度,有不同的解讀。那殺人事件,應該堅持記者立場「隱匿消息來源」不報警?還是站在普通人的立場立即報警?作者心理非常矛盾,當時報社主管也未能給他適當指點。

一個事件改變了作者的一生。

被警察逮捕,被報社免職,從一個青澀記者變成自由作家,後來成為傑出評論家,找到自己的另一片天空。這個轉變,或許反而是作者和所有讀者的福氣。

書中有許多自省的地方,學生自問:「你是誰?」作者自問:「記者,你是誰?」
許多人紛紛離去或死去。
大學生陸續離開校園。
有人尋短,有人互相鬥爭、抹殺。
天使般美麗的少女,也拋棄生命!

那個時代經常下雨。
雖然「雨」真的下了,但「雨」也暗喻子彈,就像中文有「槍林彈雨」的說法。村上的小說,常下雨。
那個時代美國歌曲,下雨也帶有反戰意含。心情上,其實並不簡單。
書中淡淡寫來,卻藏著深深的沉痛。

她死掉了,我卻活下來,現在,寫著這樣感傷的文章。
死曾經是「我們」生的中心。
  …………
與其說喜歡爵士樂,不如正確說,是喜歡深夜可以暫窩的爵士喫茶店的我,和那些比我五、六歲的瘋癲夥伴們,說要舉行一個柯川的「葬禮」,我們就到新宿西口的淨水場去。
  …………
另一位H也是個輟學的年輕人。在東京的高中、大學一路參加學生運動,六九年夏天不再去大學了。然後離家出走,到日本列島像侯鳥般旅行。在福井鄉下當起農夫,到伊豆大島做樵夫的工作,到東京隅田川旁的山谷當土木工人,也當過長程卡車司機。這是當時學生運動所衍生的一種「脫落野郎」的生活方式。
  …………
只能默默、呆呆地,眼看著自己所做的夢,想相信的語言,一一死去而已。
  …………
我那時第一次明白,「不寫成稿子也是記者的工作之一」。

分析自己,也分析別人,分析別人,也分析自己。
《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雖然是作者個人生涯中的一段短暫回憶錄,卻也成為見證一個時代的最佳紀錄,成為考驗年輕人價值觀的教本,成為解讀時代現象、世代個性、和各種作品的參考書。
或許因此,也使川本三郎成為一位傑出的評論家。一九六八年,日本各大學發起了以意識形態為主的鬥爭浪潮,出現學生組織的「全學共鬥會議」(簡稱「全共鬥」),罷課、占領大學校園等場面愈演愈烈。一如許多目前仍活耀於日本藝文界的創作者,作者川本三郎與他們同樣是「全共鬥世代」。在這個日本社會思潮震盪最劇烈的時期,川本三郎以一個初出茅廬剛跑週刊新聞的新人記者身分,完整描繪出當時社會浪潮,讓這本作品成了六○年代的最真實見證。而他更親眼目睹東大「安田講堂事件」,這個大時代發生的事件,後來履次由村上春樹關鍵性地寫在《聽風的歌》、《1973年的彈珠玩具》、《挪威的森林》、《1Q84》等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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