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2013

逃離與歸來

許知遠- 人人似乎都在離去。溫哥華、舊金山、墨爾本、塞浦路斯,只要是另一重身分、另一個天空,就總是充滿希望的。 為什麼離去?這空氣、水、重金屬的大米、洗腦的學校、壓抑的政治氛圍、為所欲為的公權力,都是再恰當不過的藉口。 此刻的中國的移民潮,既讓人想起一九七○年代末的台灣,或一九九○年代初的香港,人們對未來充滿不安,選擇了用腳投票。當然,它的規模要龐大得多,原因也更為複雜。 對於中國的未來,這大規模的移民意味著什麼?與歷史上幾次移民潮不同,這次不是沿海底層居民的闖世界,而是城市菁英,他們分享到中國經濟增長的好處,卻選擇了離去。 「日本與外部隔離,難以將不同政見者送到遙遠的不毛之地,流放可能性的缺失使日本人養成了妥協的美德,一個阿根廷的報刊編輯在面臨著被逮捕和暗殺的威脅時,只要涉過一條河便到了蒙特維多(屬於烏拉圭)。這裡的面孔並不陌生,語言和書刊也完全相同,結識朋友並不難,找工作也容易,跟原來的家沒有什麼兩樣。」政治學家R.P.多爾曾這樣寫道。他相信,倘若一個國家的內部反對者可以被輕易的驅趕走,他們也輕易開始另一重生活,這個國家的政治變革很可能被延緩,因為它的內部的反對聲音將減弱,統治者更無所顧忌。 一個國家與一個公司不同,消費者們可以通過拒絕購買來懲罰一家衰敗的公司,但國家不會破產,公民也不僅僅是消費者。當一個國家的異端被驅逐,它的菁英力量選擇了離去時,這個政權反而獲得了新的喘息機會,他們承受的壓力減弱,更無動力去做出改變。最終,這個國家陷入了惡性循環,傑出與富有正義感的人不斷離去,政治與社會環境不斷惡化,它又促使更多的人離去。這是一種強烈的失敗主義的情緒,你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無法對抗整個制度,惟有自保。 當然,離去者也可能帶來新的希望。孫中山讚揚華僑乃革命之母,正是這些散落的離去者促成了中國變革的新動力,他們從異域獲取了新的價值、更意識到故國的不堪。他們的身分認同也因此變得敏感,激發起改造故國的願望。 那這一代中國移民者呢?他們可能給中國的未來帶來新變化,還是會悄然的融入新生活裡。這個時代有很多足供自我安慰的新理論,個人自由高於國家的未來,民族早已是過時的概念,世界公民已是這個全球時代的必備特徵,倘若個人獲得解放,便也解放了社會……。 這些說法當然正確。它卻可能忽略了另一個維度。生活不僅有功利主義的一套選擇,它還有對意義的苦苦追尋,這意義來自於衝突、奮鬥與掙扎,人們不僅有獨自逃向「更好」生活的衝動,也有一種為共同的目標而奮鬥、犧牲的需求,後者更給予你歸屬感與超越性。閱讀三十年前的東歐的流亡者們的著作,你很容易感到那股強烈的失落情緒,你獲得不能承受之輕的自由,反而對那無可逃避之重產生了遐想。 此刻的中國不僅是個需要逃避的泥淖,它也是個激發我們的智慧與勇氣的試驗場。它也不僅與中國人相關,它也與整個世界的未來相關。很有可能,通過對它的發現與改造,我們能夠獲取一種令人激動的生活經驗。我在等待這一時刻,人們不再相信有另一個所謂更美好的烏托邦,也厭倦了逃避責任帶來的虛無感,他們回到中國,呼籲與對抗,承受犧牲與痛苦,卻在這過程中感受到生命的真正價值。 (作者為北京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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