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2013
日本季候風 / 物哀與真心
文:旅日作家、神戶國際大學教授毛丹青-
來日本以前,而且是在一個現在已經記不起來的機會裡,我讀到了一本關於本居宣長的日文書籍。這是日本留學生給我讀的?還是我在圖書館裡自己讀到的?至今無處查詢,不過以下的事情似乎還能記住。
當時,我剛從北京大學畢業考入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進所的第一天,胖胖的所長先生跟我說:“這段時間要多讀書,學好馬克思列寧主義,我們是國家最高的研究機構,你將來的路還很長啊!”
無疑,所長先生的囑咐是好意的。我像一個新來的小學插班生一樣,豎起兩個耳朵,只管聽,連呼吸的聲音都怕發大了。所長囑咐完了,可正當我要走出他的研究室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你對什麼樣的哲學思想感興趣呀?什麼都行,除了馬列主義以外。”
冷不丁的問話讓我一下子緊張起來,有很多回答似乎一股腦就衝到了嘴邊,結果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本居宣長,他的物哀和真心值得我們研究。”
所長先生聽了我的話,表情木然。他一邊苦笑一邊問:“哀怎麼能無呢?”
顯然,他把“無”與“物”聽成了一回事。因為中文裡的這兩個字的發音幾乎相同,前者是二聲,後者是四聲。所長先生是安徽人,對聲調的區分不那麼擅長,況且本居宣長這個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從我這裡聽說的。
“所謂物哀,是說凡事皆有哀,而真心是指用真情待物的心態。”我補充完了自己的回答。總覺得不應該在所長先生面前說那麼多。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當時對我說:“很好,多學些新東西是有好處的。”
儘管我知道本居宣長的思想並不新,但從心裡還是感謝所長先生的鼓勵。
我對本居宣長的了解就是這樣,既沒有什麼神秘性,也沒有充分的故事性,它似乎只是日常中的一件小事。中文裡面有一個詞叫“觸電”,意思是一個人被另外一個人的思想激活了,或者是一個人受到了別人的啟發。用日文來講,大概是“感電”,我希望日文裡也能注入上述這層中文的意思。因為以下的事情或許正是我跟本居宣長感電的瞬間。
我是26年前來到日本的,最初到的是三重大學。至於為什麼到日本留學,說老實話,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目的。不過,剛到日本的時候就听說本居宣長的墓在三重縣的松阪市,而且據說松阪的牛肉比本居宣長還有名,上等的牛肉還有牛金和牛銀之分,所有這些對一個窮留學生來說都太具魅力了。對於這種魅力,我是無法敵擋的。
於是,有一天,我拿出了打工掙的錢,坐近鐵列車去了松阪市。傍晚時候找了許多店,終於因為牛金太貴,還是委屈地選擇了牛銀的一家老舖子,痛吃了一頓。
店主是一位老太太,講一口伊勢方言,而且她的話有許多NI、YI的發音,看上去嘴巴的張合像一條線。她問我到松阪做什麼,我告訴她是為了看看本居宣長的墓地。她聽後似乎有些吃驚,但沒有再問什麼,只是到我付帳的時候,她給我算的學生特價,大概便宜了30%。
走出了牛銀老舖,我沒有坐車,按照老太太指的路往前走。她說走一會兒就到,可我走了半天也不見墓地的影子,看來老太太對時間的判斷比我更充裕。後來一直到最後,我也沒有找到本居宣長的墓地,可周圍那些隆起的山包似乎演繹著一種逼人的氣氛,有時像一種哀憐,有時又像看見了我尋找墓地時的焦急的心。皎潔的月光從山包後面放射出來,夜空微黃而空靈,令人遐想……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松阪市,一直到今天,我也沒有見過本居宣長的墓。不過,說起來也怪,當我後來開始描寫日本人的時候,那天晚上的月光猶如流水一樣,總是讓我思緒浮動。當然我也知道,本居宣長的思想也是從思考日本人而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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