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1/2013

村上春樹的自信與初心

紐約時報 廖偉棠-距離《挪威的森林》這本他自稱是「最後一本寫實主義小說」二十六年後,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交出了另一本「寫實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這是他的第十三部長篇小說,2013年10月1日香港時報出版社發行了這本書的繁體中文版,簡體中文版也即將在中國大陸面世。 這二十六年間,村上春樹雖然寫了大量超現實作品,但寫實功力毫無荒廢。《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以寫實為幌,實際上持續觸及的是深度超現實的深淵:人心或者說靈魂的陰翳。這是村上一以貫之的追索,但因為寫實而來得更沉重。 「從大學二年級的七月,到第二年的一月,多崎作活着幾乎只想到死。」小說以一個這樣斬截、毅然的句子開頭,讓人想到與村上春樹這部小說對應同名的樂曲:匈牙利音樂家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的《巡禮之年》首部之第八曲「鄉愁」。「鄉愁」也有這麼一個出其不意的開頭,在第八個寂寥音符之後陷入了一段屏息沉默,之後,毅然起揚的,便是忍痛在鄉愁中巡禮的無家可歸者。巡禮者,懷有某種莊嚴目的的旅行,但此處是尋找自身疼痛源頭的人所不得不為之的冒險,他巡禮外部風景的變幻,實質上是在檢點自己傷口的深淵。 村上春樹的主人公多崎作,二十歲時不明就裡地被原先作為密友五人組的另外四個朋友宣布切割絕交,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唯獨多崎作不知道,他不存在被人相信或不信的可能,因為他完全被所謂的「真相」排除在外,因此他想死,卻又死不得。之後,他深深埋藏過去的自己,度過了晦暗的十六年。 多崎作一開始就註定了是被排除的一人。他的四個朋友的姓名里都有色彩:赤松、青海、白根、黑埜,唯獨他是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崎,如荒原,只有蒼涼的調子。接着出現在他生命中的有色人物還有同樣拋棄他而去的新朋友灰田,以及灰田講述的鋼琴家綠川。在六色迷離中兀自下沉着的多崎作,直到遇到另一個沒有顏色的人:木元沙羅,他的生命才依稀看到了出口。 正是這個多崎作真正愛上的女子沙羅的出現,令他與六個色彩的錯裂重新回到當初暫停的位置上:沙羅要求多崎作正視這十六年的被拋棄狀態,重回舊地尋找舊友,追問被絕交的原因,於是,巡禮啟動。 從此回溯出來的色系圖表就跟曼陀羅一樣神秘,但也象曼陀羅一樣是浮於虛空真理表面上的彩砂。最終尋找到的絕交割裂的原因,竟然是他的朋友們認為白根曾被多崎作強姦,而即使大家都不相信多崎作會這樣做,但為了白根的精神狀況着想,他們選擇了放棄多崎作。 但即使如此,幾年後白根還是死於不明謀殺。白根與多崎作一直有一種隱秘的聯繫:她不斷出現在多崎作的春夢中與他做愛——從白回溯到灰,這是一條橋樑,因為其中一次春夢中,男性的灰田也介入了。另一條把白、灰、綠連接起來的就是鋼琴曲「鄉愁」,白根擅長彈奏它、灰田喜歡聽它、傳說中的神奇鋼琴師綠川則像是創造它。 夢與現實的含混向來是村上春樹的大糾結,多崎作也落入這個糾結中,他甚至懷疑是夢中的自己強姦了、甚至隨後殺死了他愛慕的白根。這幅曼陀羅鋪展至此層疊往複不可解,多崎作只好求助於最後一種顏色:黑色。白色是牛頓色盤三色旋轉產生的顏色,象徵迷惑;而黑色斬截,終結一切亂局。當多崎作遠赴芬蘭找到黑埜,她雖然也沒有解開白根之迷,但她和沙羅一樣給予多崎作面對當下傷口的勇氣,讓他從夢中自己的惡靈擁抱中脫身,轉而擁抱現實的沙羅。 故事簡述如此,縱然複雜如神秘主義推理小說,或是村上春樹自《發條鳥年代記》開始沉迷的賦格結構,但對於現代小說而言,情節永遠只是枝葉,而根須另有寄託。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不是一部勵志作品,它理解傷痛的程度超越了《挪威的森林》的柔腸寸斷,也超越了《神的孩子在跳舞》那種亟需救治。這一次村上春樹寫道:「那時候他終於能夠接受一切了。在靈魂的最底部多崎作理解了。人心和人心不只是因調和而結合的。反倒是以傷和傷而深深結合。以痛和痛,以脆弱和脆弱,互相聯繫的。沒有不包含悲痛吶喊的平靜,沒有地面未流過血的赦免。沒有不歷經痛切喪失的包容。這是真正的調和的根底所擁有的東西。」 以傷和傷而深深結合,這是現代社會結構的本質,而懷抱秩序理想成為火車站工程師的多崎作,註定是一籌莫展的理想主義者。「車廂上目的地標示改變了,列車被賦予新的班次號。一切都在秒單位下依照順序,沒有多餘,沒有停滯地進行。那就是多崎作所屬的世界。」他在沙羅的引導下力求把現實世界也理清如車站調度的世界,但現實世界的傷口結合是有機的,不為理性所左右,甚至沙羅本人也成為最大不確定因素:她還有別的戀人,需要在多崎作與他之間抉擇。 小說非常聰明地保留了開放式結局,多崎作沒有反抗命運的能力,他成熟之後選擇的是泰然處之。他所鍾愛的車站也在這時顯示出意義,相對於來往不息的列車與乘客,它就像一個沒有顏色的容器一樣接納一切的成住壞空。 此處有一整章對東京JR新宿站的描寫,讓我想起了艾略特(T·S·Eliot)《荒原》(The Waste Land)里的倫敦:「不真實的城,/在冬天早晨棕黃色的霧下,/一群人流過倫敦橋,呵,這麼多/我沒有想到死亡毀滅了這麼多。/嘆息,隔一會短短地噓出來,/每個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腳。」 村上春樹也寫到新宿站的人們都盯着自己的腳,而多崎作就像擺渡的卡戎一樣,目送這些有腳的幽靈走進後期「高度發達資本主義」的大熔爐中,與日本衰敗的命運融為一體。但是,經濟衰敗、邪教毒氣、天災核禍,這些所謂末法時代的亂象似乎都不能困擾沉實像車站的多崎作。於此,巡禮開啟了它的第二重意義:憑弔參拜。在此多崎作抽離自身困境去審視日本人的困境,反而獲得更深的覺悟,巡禮將轉入對白根神秘死亡的追問中,憑弔個體之死將引向對集體的反思,用日本傳統來說,這是鎮魂慰靈——安慰的是現代日本人之怨靈。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據說是村上春樹「巡禮之年」三部曲的第一部,可以預見第二部和第三部可能都和白根之死有關,寫實主義也許會突變為浪漫、哥特甚至惡魔主義,這種懸宕釣起了我的胃口也釣起了諾貝爾文學獎評委們的胃口——因此本年度村上春樹將再次缺席瑞典,因為他們還想看看村上如何繼續。這是我的玩笑,但嚴肅地說,這第一部充分展示了村上春樹要成為大師的自信,這種自信呈現為寫作者心無旁騖的誠懇,這點勝於許多小說家的狡黠和世故,是村上崇拜的大師卡夫卡、卡佛才有的特質,也許這也是村上春樹的初心。 廖偉棠是香港詩人和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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