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2016

草色遙看近卻無—碧山計劃三年記

紐約時報
特寫孫雲帆

Courtesy of Sun Yunfan

由於青壯年人口都在外打工,中小學也搬到了縣城,空蕩蕩的街道上的年邁村民是碧山村最日常的景象。

【觀看孫雲帆與湯麗莉(Leah Thompson)製作的碧山紀錄短片,請點擊此鏈接:http://v.youku.com/v_show/id_XODUwMzcwNTA0.html

「今天的會可能開不成了。」碧山村農家書屋的負責人歐陽金洪在室內踱步兩個小時之後,略顯尷尬地跟我解釋:「馬上要過年,家家都有事兒。」

2014年春節將近,平日里空蕩蕩的村子這陣子擠滿了車,有奔馳有別克。和中國無數正在萎縮的村莊一樣,位於安徽省黃山市黟縣的碧山村已經為城市輸送了它幾乎全部的青壯年人口,唯有春節期間才能見到大批回鄉過年的外地務工村民。碧山村委決定在小年這天上午開個交流會,看能否勸說他們中的一些回鄉創業。年過七旬的退休教師歐陽金洪早上8點就來到農家書屋——一個由政府出資管理的鄉村閱覽室——做準備。他掛起紅底白字「碧山村流動人口暨返鄉民工座談會」的橫幅,掃地,抹桌,燒水,擺上塑料花和一次性杯子,等人來了就沏茶。

9點鐘,書屋迎來了第一位來開會的村民——四十五歲的藝術家、策展人歐寧戴着他標誌性的圓型平頂帽和黑色樹脂框眼鏡,進來道了聲:「歐陽老師早。」歐寧和他的老友、策展人左靖過去幾年中在碧山這個徽州古村發起了一個叫「碧山計劃」的鄉村建設項目,組織了各種文化保護與社區活動,但對這個村子人口日漸稀少的狀況還沒有產生什麼實質性的影響。今天,歐寧想藉機和返鄉的碧山年輕人交流交流。

9點半,村主任王曉峰和村委書記朱顯東相繼來到書屋,仍不見返鄉民工前來,便去挨家挨戶動員。歐陽金洪和歐寧聊天,說起農家書屋裡的電腦突然上不了網,歐寧幫着查看了一番,發現是因為欠費而被中國電信斷網了,歐陽金洪說節後就去縣城裡繳費。閑着也是閑着,歐寧隨手從留守兒童課外讀物架上拿起一本中英文對照版《小飛俠彼得•潘》翻看起來。

10點半,村幹部們無功而返。年輕人都在這一年一度的珍貴假期里探親訪友、購置年貨,和村委開會的檔期大概要排在探望表舅爺他二姑爹之後。朱顯東搓搓雙手,宣布交流會改期舉行。王曉峰請唯一與會的村民歐寧填寫了一份「進萬戶、聽民意、解民憂」群眾走訪表。歐寧放下《小飛俠》,思考片刻,在表上寫下他作為一個碧山村民和碧山計劃的發起人對新一年中對村委工作的期許:「清潔漳河;教村民使用電腦上網;多聯繫在外務工的年輕人;創造條件吸引他們回鄉創業;在村中主要街道安裝路燈;在村口安裝路牌指引遊客。」

碧山其村




Courtesy of Sun Yunfan

群山環抱的黟縣盆地中,古村落星羅棋布。

碧山所在的黟縣是古徽州六縣之一,群山環抱的盆地之中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容易給人留下桃花源的印象。但其實徽州地區在歷史上和今天都不是活在一個真空里。明清時期聞達在外的徽商回鄉修建大宅、書院和宗祠,也帶回當時最先進的資訊。而今天的徽州人仍然受益於徽商留下的文化遺產。這裡旅遊資源豐富,黟縣縣城50公里的半徑內就有三個全國著名景區:黃山和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的世界文化遺產村西遞和宏村,此外還有眾多規模較小的旅遊村。

碧山村距離縣城只有4公里,人口2900多,自古就是黟縣境內66個行政村中較為富裕的一個,去年人均純收入超過11800元。多數村民在外打工,而留守的收入渠道也比較多元:農耕、養蠶、種植茶葉和油菜籽,也有不少人在縣城做生意。村裡老人都愛回憶碧山曾是隋代歙州的州治所在地,也是舊時黟縣十二都「三六九,大鄉村」中最為霸氣的三都。

然而除了村口建於清代的雲門塔以外,今天的碧山村已看不到什麼昔日輝煌的證據。碧山曾經的幾十座宗祠和牌坊大多在革命的年代中損毀,如今僅存三座汪氏宗祠,而古民居建築群則是在近二十年的經濟發展過程中被破壞的。90年代,靠着便捷的地理位置,碧山村民早其它村子一步開始外出打工,碧山從而成為黟縣先富起來的村子之一。而村民富起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拆掉老房子蓋小洋樓,再富一點就到縣城去買套公寓。碧山村的老房子越來越少,小洋樓越來越多。

可是歷史和碧山開了個玩笑,那些村民沒錢翻新住宅或是搬到縣城去住的「窮村」在2000年開始被財神爺眷顧。中國的國內旅遊業自2000年第一個國慶黃金周開始高速發展,全國人民開始在七天假期內走南闖北地找地方玩兒。同年,距碧山村僅十多公里的西遞和宏村因其保存完好的徽州古建築群落被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被國家旅遊局認證為5A級景區。還是在這一年,由李安導演的在宏村取景的電影《卧虎藏龍》囊括40個國際大獎,使宏村名聲大噪。西遞、宏村從此成為全國熱門旅遊景點、黟縣的招牌和納稅大戶。如今西遞和宏村分別被黟縣政府成立的徽黃旅遊公司和來自北京的中坤集團管理,2013年宏村旅遊總收入近8億元。

黟縣境內另外幾個古建築群保存完好的村莊,如屏山、盧村、南屏、關麓等,也相繼被開發成為旅遊村——村口修起售票廳和停車場,村中景點配有導遊解說。碧山村因其古建築群的破敗而沒有被政府規劃為旅遊村。即使近兩年碧山村常因碧山計劃而見諸報端,黟縣政府派發的旅遊地圖中也並未標識出碧山。在政府眼裡,不是旅遊村就無法帶來財政收入,自然也就沒有相應的財政預算來改善基礎設施和提供公共服務。碧山直到2014春節前才修通了第一條通車的路,10月底才安裝了路燈,而由於縣城環衛部門來碧山收垃圾的頻次稀少,田間地頭四處可見垃圾。

生活上的不便更加劇了人口流失。據碧山村委統計,2013年碧山的流動人口(即在外務工村民)為530人,老年人為495人。而這裡流動人口的定義是到碧山村所屬的黃山市轄區以外務工的人口,並不包括搬到黟縣縣城或是黃山市區居住的村民,也不包括外出就讀大專院校、畢業後留在城裡工作的年輕人。而老年人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長期在子女定居的城市居住的。沒有人說得出平時村中具體住着多少人。據筆者估計,村裡的日常人口只有1000出頭。除夕這一天,可以見到許多村民回到村中,上後山祭祖、給老宅打掃衛生、貼對聯,然後就鎖上門打道回縣城了。縣城無疑是實惠的,超市、學校、醫院、電影院、郵局、銀行都在縣城。今天村裡還有百餘座傳統徽式民宅,其中相當一部分都因為無人居住而殘破不堪,它們被青苔、荒草與枝蔓包裹着,隱入這本來就不熱鬧的村子暗淡的背景之中。只有夜裡,大片黑黢黢的老屋才兀自從青灰的月光中浮出。

碧山計劃

今年四十五歲的歐寧談起他的故鄉——粵西遂溪縣下六鎮貧窮的坎頭村,仍帶着些童年的委屈:「家鄉彷彿是世界盡頭,我一出生就在逃離那個地方。」這位七口之家中的長子很早就立志要讀出一條出路。大約是1986年,他在湛江一中一位老師的辦公桌上發現一本中國現代朦朧詩選,從此開始寫詩、辦報、在全國結交筆友,包括在安徽旌德的另一位喜歡辦報的中學生詩人左靖。當他們二十年後在北京重逢時,發現彼此仍在一個頻道上——集設計師、藝術家、策展人於一身的歐寧創辦了大聲展,拍攝了兩部分別關注廣州和北京城市化過程中貧民社區被士紳化的紀錄片《三元里》和《煤市街》,創建了關注北京貧民窟大柵欄改造的大柵欄計劃並介入北京大柵欄地區的社區營造;而研究獨立電影多年的左靖則創辦了北京伊比利亞藝術中心和《藝術與投資》、《今日先鋒》等雜誌。歐寧從2002年開始關注中國高速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村問題,一直想找個地方落地實踐鄉村建設。而左靖自2000年起在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當代藝術課程,如果在皖南開展鄉建工作,剛好可以利用安徽大學的師生資源。於是2007年,二人前往皖南黟縣探望他們中學時期的另外兩位詩友寒玉和小光夫婦,後者已將一座被西遞村民用來養豬的明代古宅改建成了特色民宿,取名「豬欄酒吧」。正是在這次旅行中,二人與黟縣境內的碧山村一見如故。




Courtesy of Leah Thompson

歐寧在碧山村民汪壽昌家中觀看汪繪製的昔日碧山汪氏祠堂分布圖。曾經的三十六座汪氏祠堂和十多座別姓祠堂大多已遭損毀。碧山計劃志在探索一種復興鄉土文化、重構公共生活的農村模式。

此後的幾年中,歐寧和左靖不斷前往碧山調研,終於在2011年正式發起碧山計劃,按其自述,這是一個「關於知識分子回歸鄉村,接續晏陽初的鄉村建設事業和克魯泡特金(Peter Klopotkin)的無政府主義思想,重新激活農村地區的公共生活的構思」,「針對目前亞洲地區迫人的城市化現實和全球農業資本主義引發的危機,試圖摸索出一條農村復興之路」。為了激活農村的公共文化生活,他們組織了兩屆大型文化節,邀請南京先鋒書店在碧山開設了一家書店。為了復興傳統手工藝,左靖帶領他在安徽大學的學生展開對黟縣手工藝傳統的調研項目,並於2011年創辦面向城市知識分子、關注傳統文化再生的《碧山》雜誌書,至今已經出版了五期。為了提高碧山的知名度和增強本地人的自豪感,歐寧和左靖在廣州、成都、北京、台北、新西蘭、丹麥等許多地方舉辦關於碧山計劃的展覽。

三年以來,他們遇到很多挑戰,一方面難以得到村民的認同——村民對於碧山計劃參與感不強,只期盼旅遊公司能接管碧山給村民分點門票收入;另一方面得不到政府的政策支持——政府利用碧山計劃創造的知名度招商引資,但與碧山計劃對城市化的批判立場則保持距離。他們的努力也產生了一些成效:當地政府對碧山村更為重視了;社會各界——教育基金、建築師、設計師事務所、在大城市裡扎穩腳跟的碧山人也在歐寧和左靖的牽引下慢慢以各自的方式為碧山的復興助一臂之力;受碧山計劃的啟發,碧陽鎮的幾名大學生村官還在碧山建立了一個有機農場。但是,當這些變化剛剛開始發生,投資商和旅遊公司已經摩拳擦掌接踵而至,當初吸引碧山計劃落腳的那個原生態的碧山村很可能會因為碧山計劃的到來而迅速變成中國大地上又一個急功近利的旅遊村,出現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狀況。此刻的碧山村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中。歐寧說:「碧山計劃的確面臨不少困難,除了需要政府的支持,更大的問題是人的觀念難以一朝一夕之間改變,但是如果因為難就不做,那也不行。現實有太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但重要的是能保持對更好的生活的想像空間。最後也許只能實現一點點,那也不錯。我們只是想給社會多一點選擇。」

中國農村今天面臨的許多問題,如拆遷征地矛盾、留守兒童、空心化、農業荒廢、鄉村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的消逝等等,都是中國工業化加速、全球化加深後產生的新問題。而隨着中國城市人口在2011年首次超過農村人口,一場發散式的,以個人行動為主的新鄉村建設運動也在中國大地悄然浮現。《碧山》雜誌書2013年第三期刊登過一幅鄉村建設地圖,列出了全國範圍內四五十個致力於激活農村社區經濟、保育農耕文化的項目,包括何慧麗在河南羅家村發起的弘農書院、渠岩在山西的許村成立的藝術公社、邱建生在福建培田村創辦的培田春耕節、石嫣在北京馬坊村創辦的分享收穫社區支持農業農場CSA(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簡稱CSA)、李英強在多省設立的立人鄉村圖書館(立人圖書館於2014年9月由於遭遇強大的政府壓力而被迫關閉)、關注廣州傳統民藝保育的藍田計劃等。到2014年,據歐寧估計,全國已經有接近200個類似的項目。在工業化的進程中嘗試兼顧公平與效率並非中國的獨特經驗,與美國20世紀初的第一次回歸土地運動相似,這些項目的行動者或從教育入手,或從農業入手,或從經濟入手,或從文化入手,目的都是希望能夠充實農村空心化的結構、改變農村貧瘠的質感,讓更多的人願意自主地選擇鄉村生活,而不是全都依附於城市裡的一份工資。




Courtesy of Leah Thompson

村民在碧山禮堂觀看歐寧組織放映的關於第一屆「碧山豐年慶」的紀錄片。

作為這場新鄉村建設的一部分,碧山計劃選擇從文化入手,着眼於激活鄉村的公共生活,重鑄人們對鄉土文化的身份認同。2011年,通過左靖的努力,安徽大學新聞學院在碧山建立了定點實習基地,首批安大研究生開始對黟縣境內的各種民間手工藝進行調研。是年8月,歐寧和左靖取得了成都雙年展、南京三年展、廣東時代美術館等藝術機構的資金支持,動員多年積累的人脈,挖掘徽州本地深厚的文化積澱,舉辦了聲勢浩大的第一屆碧山豐年祭(後因村民忌諱「祭」字而更名為「碧山豐年慶」)。為期三天的活動包括當代農村紀錄片放映、民謠音樂會、徽州戲曲表演、村史和民藝展覽、廟會、鄉建研討會等等,齊聚海峽兩岸關注鄉建的仁人志士,引得八方媒體車馬駢闐,碧山計劃很快成為備受矚目的一個鄉村建設項目。

「藝術家應該與政府保持距離,但是搞鄉村建設則必須取得政府的支持,在中國這是繞不過去的,」左靖說。第一屆碧山豐年慶得以辦得有聲有色與政府的支持分不開。歐寧和左靖於2008年就認識了時任縣委書記吳文達。吳文達也是八十年代的大學生,非常賞識歐寧和左靖,也支持碧山計劃的想法。2011年碧山豐年慶期間,其下屬文廣新局、糧食局、文物局、檔案館等機構均提供了協助,碧陽鎮政府也派出鎮上的七八位大學生村官為碧山計劃做志願者。可惜政績出色的吳書記不久就調任黃山市政府,而他的繼任者洪建春與歐寧左靖並無私交,對碧山計劃的態度也比較模稜兩可。

2012年春,黟縣政府看中碧山計劃的組織動員能力,邀請歐寧擔任黟縣攝影節的策展人。歐寧答應,條件是能從攝影節的預算中撥出一小部分用於碧山豐年慶。這個以宣傳黟縣旅遊資源為目的的風光攝影節此前已經舉辦過五屆,這一次經歐寧策展而變得非常國際化和具有批判性——他將主題定為「城鄉交響曲」,用世界多國藝術家的作品反思現代化和城市化的代價,預定展覽空間遍布六個村子中的大小祠堂。當時筆者還在美國亞洲協會(一家致力於促進美國和亞洲國家文化交流的非營利組織)供職,同事湯麗莉(Leah Thompson)和我負責的一個關注煤炭的開採和消費對氣候變化的影響的攝影展在北京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的首展剛剛結束。我們正想把這批來自世界十幾個國家三十多位藝術家的作品帶到中國南方去巡展。這時我們接到歐寧的邀請參加2012黟縣國際攝影節。是年秋天,我和湯麗莉第一次來到碧山村布展。然而就在開幕日前一天,這個撞檔十八大的攝影節最終還是被洪書記迫於上級政府的壓力而叫停了。此後,碧山計劃與黟縣政府陷入了一種溝通不暢的境地,歐寧左靖再沒有在非正式的場合中與洪書記碰過面。

彷彿是為了驅散一種無力感,在攝影節被叫停後,從天南海北來到村裡的許多人都拿起了相機,於是在奧巴馬連任、習近平上台的日子裡,我們開始用鏡頭觀察碧山計劃和碧山村,深感這個聚集着各種能量的千年古村即將面臨更大的變化。回到美國後我們用這些素材申請獲得了美國普利策危機報道中心(一家致力於推動獨立記者開展深入的國際報道的非營利組織)的資助,開始了對碧山的長期報道項目。之後的兩年里,我們五次到訪碧山,寫了些報道,製作的紀錄短片於2014年3月在美國華盛頓DC環境紀錄片電影節上首映。

被取消的豐年慶不僅是我們觀察碧山的切入點,也成為剛起步的碧山計劃發展中的轉折點。此後兩年間,碧山計劃似乎由之前鑼鼓喧天的節日狀態進入了一種貌似「無為」的日常狀態。2013年春,歐寧退掉北京的公寓租約,帶着他的母親陳雪萍和侄子歐建搬入了碧山村。數月後他當時的未婚妻唐雪(現為太太)也辭去了武漢的工作,遷至碧山。左靖一方面帶着他的學生們繼續在黟縣調研手工藝,另一方面也開始修繕他在碧山的房子:「要想繼續把碧山計劃做下去,我必須搬到村裡去住」。

歐寧很快和碧陽鎮思想開明的黨委書記余強熟絡起來。余強覺得碧山計劃提高了碧山的知名度,假以時日必定會為碧山帶來財富。在2013年的一次座談會中,余強對碧山村民說:「不用羨慕西遞宏村,到黟縣來旅遊,最高端的人士是來碧山的。」

不久之前,這些頻繁到訪碧山的「高端人士」大多還僅限於碧山計劃的友人。學者梁鴻、石嫣、台灣社會運動家鍾永豐等鄉建同仁常到訪碧山,為碧山計劃提意見和建議。他們大多肯定碧山計劃的努力,但也對碧山計劃的兩位創始人沒有跳出寡言內向的文字工作者的身份框架而與村民和官員打成一片而着急。一些參加過兩屆豐年慶的友人領略了碧山的魅力,欣然在碧山購置老宅,着手修繕。台灣打開聯合工作室的建築師劉國滄2013年已在碧山購置一棟老宅,今年又租下一座舊蠶房用於改建成建築學校,他準備參考去年策劃的台灣雲林農博會的模式在碧山大展拳腳。

幾年前,村民為了數萬元就願意出售一棟老房子,而近兩年碧山轉手的十多棟老房子的成交價均為數十萬元。老房子的市場價格提高了,村民對老房子的保護意識也增強了。「前幾年碧山的老房子倒的倒,拆的拆,現在誰還想拆老房子?」余強認為這是豬欄酒吧和碧山計劃這些外來者對碧山村最直觀的貢獻。剩下的老房子也愈發奇貨可居——村民現在不大想賣了。目前為止,出售房子的屋主都是早已離開碧山村的城市居民,只在春節期間走訪親戚的時候才回碧山來看看。左靖覺得老房子賣出一棟就是搶救了一棟。畢竟,這些多年無人居住的老屋大多殘破不堪,新屋主往往要再投入數十萬元進行整修方能使之達到現代人舒適家居的標準,只有城裡人才出得起這個錢。歐寧則覺得外來者和原住民的數量必須保持一個微妙的平衡,他擔心看到村裡的居民開始大規模拋售自己居住的老屋,城裡人遷入,原住民遷出,這就成了士紳化,而原本意義上的村子也就不存在了。

歐寧的另一位老友、南京先鋒書店老闆錢曉華則被說服在碧山一間閑置的宗祠中開辦一家碧山書局。2014年五一開業之後,書局很快名聲鵲起,成為碧山最熱門的旅遊景點。8月底不但開始盈利,還吸引了電影《鄧小平在黃山》的劇組前來取景。幾位學者、藝術家也利用書局的空間在為碧山村民組織了幾次小型活動。十一期間,兩家豬欄酒吧和村口較為平價的泰來農莊的所有住宿空間爆滿,許多慕名前來碧山的遊客不得不住在縣城。不久還有村民將在這裡舉辦婚禮。




Courtesy of Sun Yunfan

碧陽鎮政府免費授予了南京先鋒書店閑置的汪氏祠堂啟泰堂50年的使用權,用於開辦碧山書局。2014年5月才開業的碧山書局已成為碧山村最熱鬧的公共空間和旅遊景點。

碧山的旅遊業似乎終於迎來了野百合的春天,余強很欣慰:「碧山書局是我拍的板。」政府將閑置的啟泰堂免費租賃給先鋒書店五十年,其中的層層審批少不了他的支持。可惜,2014年春節後余書記也因政績出色而調任黃山市了,和歐寧熟絡的官員只剩下隔三差五上門來化緣的朱顯東。朱從1996年起一直擔任碧山村的黨支部書記,至2014年7月才卸任給原村長王曉峰。朱迫切地想在卸任之前留下點「政績」,但苦於無法從縣裡要到財政預算。碧山村不為縣裡創收,與黟縣其他65個行政村爭取財政撥款毫無優勢可言。縣裡沒預算,村委只好搞創收,歐寧、左靖、豬欄酒吧均為村中修路和安裝路燈捐了款,歐寧還在朱書記再三「推銷」之下購買了村中一處廢棄的糧倉。11月他拜師村裡木工了得的退休郵電局員工錢時安,開始自己着手整修糧倉,起名「理農館」,準備建成一個用於交流農法的農業學習中心。

歐寧今年遇到不少資金問題。他創刊主編了16期的文學雜誌《天南》因為所屬現代傳媒集團的資金壓力先是經歷裁員、雙月刊變季刊,接着於2月停刊,5月底又易主編而復刊,歐寧卻丟了工作和他唯一固定的收入來源。而他為萬科集團主編的關注生態和可持續生活方式的《V-ECO》雜誌的第二期也因為資金不到位而遲遲沒有付印。

今年7月初,碧山計劃還經歷了一場公關危機。一位來自哈佛大學社會學系的博士生周韻跟隨南京大學社會學院組織的暑期調研班來到碧山,聽了歐寧介紹碧山計劃的講座後,在豆瓣和微博等社交媒體上發佈了一篇題為《誰的鄉村,誰的共同體?》的文章,指責歐寧在講座中使用英文標註的PPT、援引諸如社會工程、瓦爾登湖、《全球概覽》等西方術語、建立碧山書局並出售咖啡和價格高昂的文創產品會在碧山製造「區隔」或等級差異,將村民排斥在外,認為碧山計劃的鄉建是一種精英主義的審美偏好,為了維持自己對鄉村浪漫的想像而阻止村民修路、裝路燈、發展經濟等等。歐寧和一些當時同在場聽講座的調研者隨即在網上的討論中指出了周韻文章中他們認為有所偏頗確之處:在一場為四十位中外社會學者組織的講座中使用英文PPT並無不妥,城鄉之間的「區隔」是社會歷史的產物,而非碧山計劃造成的——村民只要去趟縣城或者打開電視機就能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區隔」,而碧山計劃也從未阻止村裡修路、裝路燈。但是周的文章還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時間網上響起一片為碧山計劃喝倒彩的聲音。這大概是碧山計劃作為一個挑戰現狀者的宿命。

周韻對碧山計劃的一系列質疑中,最容易被歐寧和左靖所接受的是她對碧山計劃在方法層面上的質疑——歐寧和左靖所使用的語言和符號體系過於時髦和文藝,難以使村民產生參與感。這也是他們最常聽到的批評。

雙方根本性的分歧體現在兩點,其一是周韻對鄉建者身份的質疑:外來者是否有資格參與決定碧山村的發展方向?鍾永豐結合自己在台灣參與社會運動的經驗,在8月的一次論壇上指出,周韻這種對運動者身份的質疑會將許多有能力的人排除在外,社會運動應該鼓勵多元化的主體。10月,中國當代鄉建運動的靈魂人物、三農問題專家、人民大學鄉村建設中心主任溫鐵軍也在一次會議中指出:應該鼓勵多元鄉建,「鄉建本身就是一個『四無』平台:沒有領導班子、沒有上級組織、沒有人固定做籌資、沒有紀律約束——進退自由、愛來就來、愛走就走。」

其二是周韻對歐寧對士紳化和西遞宏村的旅遊開發模式的批評所展開的批評,這實際上體現了她的自由主義傾向和鄉建者的左派傾向之間的分歧。周質疑外來鄉村建設者憑什麼來想像農村應該怎麼樣,卻不質疑外來旅遊公司憑什麼用旅遊項目和挖土機來改變鄉村的環境、城市遊客憑什麼用消費偏好來改變鄉村社區的肌理。她一方面寬恕旅遊公司給西遞宏村增加的外溢成本,認為「豬欄酒吧和西遞宏村都是做旅遊生意,不應該賦予二者價值的秩序」,另一方面卻給為碧山帶來外溢效應的豬欄酒吧和先鋒書店貼上精英主義的標籤,這似乎也體現了她的價值秩序——她批判的是碧山計劃發起人在符號學意義上文化再生產者的精英身份,而不是地產開發商和城市遊客在社會經濟意義上的作為資本佔有者的精英身份。



Courtesy of Sun Yunfan

2013年秋,左靖開始修繕他在碧山的房子。這裡是施工現場。如今工程已竣,左靖計劃將由他主編的《碧山》雜誌書的編輯部搬至此處,並成立碧山書院,舉辦講座、討論等活動。

而在歐寧和左靖看來,生意並不僅僅就是生意,像豬欄酒吧和先鋒書店這樣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的生意應該受到鼓勵。歐寧提到「士紳化之後村裡就看不見農民了」,周韻依此認為碧山計劃就是為了滿足一小撮人能在農村看見農民的願望而強迫農民留在農村。在歐寧看來,這個邏輯混淆了個體與整體,鄉村建設者不是阻撓某個村的農民離開土地,而是擔憂當農民不能以農業為生而全都湧入城市的時候勢必造成社會穩定、食品安全、地方傳統文化多樣性的喪失等等大環境上的社會問題,所以才致力於改善農村的狀況、改變過度城市化的文化環境,至少使一部分人能夠、而且自願以農業為生。

一開始歐寧也對這次質疑風波相當惱火,他在網上回應周韻的文章中顯得頗為情緒化,這出自於一種擔心——碧山計劃一旦失去公眾輿論的理解,和政府、開發商周旋的籌碼會更少。但其後產生的各種對話和深入討論讓歐寧認為這次質疑終歸是件好事,它讓鄉村建設的話題觸及更大範圍內的公眾。

在城市化浪潮的席捲之下,可以預見碧山這座千年古村表面的寧靜很快就會結束。黟縣所屬的黃山市目前有三條高鐵正在施工。黃山市旅遊委員會的微信賬號宣稱:黃山將迎來高鐵時代,2015年完工時東至滬杭、南至閩粵、西至鄂贛、北至首都,多則三五小時,少則一兩小時即可抵達。景區密集的黟縣很快將變得更加熱鬧。

碧山計劃對村子的發展方向雖沒有翻雲覆雨的決策權,卻有某種奇怪的影響力。2011年之前五年的黟縣政府工作報告中,西遞宏村等旅遊村每年都被繼往開來重點介紹,而碧山村則和其它村子一樣,湮沒在全縣平均數據和未來空泛的施政方針之中。而自從碧山計劃進村之後,黟縣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則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提到碧山村,確切地說,是碧山村的招商引資項目。

2012年黃山雅韻文化發展有限公司在碧山西北角購置原碧山小學及周邊的50畝地,開始修建一個總投資為1億元的碧雲老房子文化村,包括博物館、文化館和200間客房,現在主要建築已經封頂。2013年,香港東盛投資有限公司購買了碧山村三塊總面積為222畝的土地(其中170畝為建設用地),準備用6億元興建一個佔地61畝的Alila精品酒店和一個佔地81畝的產權式酒店,由其新成立的子公司黃山碧山旅遊發展有限公司負責管理。黟縣政府網站上公布的與東盛公司洽談中的項目還包括五個分別展現生態大觀、百工體驗、民俗文化、創意演繹和徽派民居的主題公園。這是黟縣政府申報給黃山市2014年度十大項目的備選重大工程之一,是黟縣政府引以為傲的招商引資的一大成果。據歐寧透露,東盛董事長楊曉東在和黟縣政府簽訂的協議中作為條件特別提出要保障一年一度的碧山豐年慶,並準備贊助碧山計劃100萬元用以籌辦2014年的豐年慶。

然而,考慮再三之後,歐寧推辭掉了這筆巨款,因為他不能確定東盛公司與碧山計劃的理念能否相容。東盛原本無意購買位於碧山村東原衛生院附近的28畝農田。這塊被政府捆綁銷售給東盛的農田早在2010年已經由黟縣政府申請、經省政府批准轉為建設用地,卻一直閑置。這與國家節約建設用地的政策不符,縣政府急於找到投資商完成建設指標,希望東盛在2014年6月就在這28畝地上開始施工(東盛的兩個酒店項目還在規劃之中,尚無具體開工日期)。東盛的計劃是將這28畝地分為1-2畝為一單元的獨立別墅用地,邀請建築師或有興趣的買家自建別墅。這讓碧山計劃和豬欄酒吧深感不安,因為這裡距離豬欄三吧和由碧陽鎮的幾位大學生村官建立的村官菜園有機農場很近,北靠龍來山,西臨從山中源頭流出的未經污染清澈見底的漳河,坐北朝南方圓幾百畝地里唯一的建築就是幾戶農家和隱在兩棵香樟樹下碧山油廠原址上改建的豬欄三吧。這兒不僅是碧山水質最好、環境最美的一塊農田,也是一塊被寄予在碧山恢復有機農業傳統之厚望的實驗田——2014年初,村官菜園僱傭了十幾位村民在這裡開始耕種無公害水稻。歐寧、左靖、寒玉和小光無法想像這塊地上突然冒出十幾二十棟形態各異的豪華別墅。他們和楊曉東和黟縣政府多次溝通,建議東盛在這裡建一個生態農場,而將建設用地指標與酒店項目附近的28畝農業用地進行置換。楊曉東也接受了他們的建議,但土地用途需經縣委上報省政府來重新劃分,審批過程並不容易。目前這塊地仍然閑置着,在它的用途懸而未決的時候,歐寧和左靖都覺得他們不能接受東盛的贊助。

「現在我正在努力找其他資金,少一點沒關係,」歐寧說,「我寧願走得慢一點。」

而這28畝地只是東盛公司和黟縣政府在碧山村的開發計劃中的小配角,兩家高檔酒店和一系列的主題公園才是大菜,對此碧山計劃又將如何應對?歐寧覺得碧山計劃不可能阻擋資本進入,因為村民、政府、開發商都想搞旅遊開發,這是民心、政策、利益所向,但是他希望碧山計劃能充當一個協調人的角色,整合社會各界的力量,對碧山發展的模式產生更多元的影響,讓資本進入碧山的同時不僅創造經濟利益,也能兼顧對傳統文化的保護、產生對城市生活有借鑒意義的社區關係和生活方式上的創新。

誰的鄉村

「鄉村建設最大的困難是村民缺乏主體性」,這一點上歐寧和許多碧山計劃的批評者的看法倒是一致——按周韻的話說,村民是「被資本、權力、文化擠壓成的失語的居住者」。但其實村民中不乏頭腦靈活的經濟動物,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早已經用腳投票離開了這個村子。打工去新疆、浙江還是縣城?攢下的收入是存起來蓋房還是買個iPhone?小孩是留在祖父母身邊還是接到城裡?村民的主體性體現在這些選擇中。如果他們說碧山計劃和他們沒什麼關係,這也許並不代表他們「失語」了,而可能僅僅是在說他們有更要緊的事情。

「現在村裡不種田的越來越多,」歐寧家院隔壁小賣部61歲的老闆娘胡永豐告訴我,「小孩在外地條件好的,有的父母就搬過去住了,有的住不慣孩子也會寄錢回來。」90年代她和丈夫就去縣城打工、做生意,現在她管村裡的小賣部,女兒打理縣城的窗帘店,丈夫管理卡車運輸生意。90年代末,小賣部剛開張的時候主要賣農具和化肥,很快胡永豐就發現這是個夕陽產業。從2006年開始,她每天早上去縣城菜市場進蔬菜、肉類和副食品,運回碧山賣,生意越來越紅火。




Courtesy of Sun Yunfan

喜好研究碧山村史的村民汪壽昌在碧山書局擔任出納、導購和碧山旅遊免費諮詢。他手繪的碧山風景鋼筆畫已被製成一套名信片,是碧山書局銷量最好的文創產品。

汪壽昌是碧山的業餘村史專家。他和老伴舒菊珍幾年前開始不再務農,兩個兒子分別在南京和合肥定居。作為歐寧在碧山交往最多的村民之一,汪壽昌是個外冷內熱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愛好者,對碧山計劃的支持經常以提意見的形式體現,提之前先聲明:「我這個人是不討人喜歡的」,提完總結:「我這個人性格大概是不大好的。」汪壽昌依着回憶和想像繪製了許多碧山昔日的景色,也記了幾本圖文並茂的關於碧山歷史的筆記本。歐寧一直鼓勵汪壽昌多寫多畫,他想幫汪壽昌出一本碧山村史的書。汪壽昌說:「我只是個農民,壓力太大。」但我總覺得地球人是攔不住汪壽昌的,歐寧左靖都尊稱他「汪老師」,汪老師對他倆直呼其名。我理解他這種習慣性的自貶類似於買機票時順便買個航空意外險。

像汪壽昌這樣關心碧山歷史和文化身份的村民並不多,大多數村民更關心村中生活上的不便。我常聽村民抱怨夏天村裡的自來水滴滴答答半天也接不滿一桶(夏天乾旱,縣裡控制水壓),村中曾經的銀行因人口減少被撤掉了。碧山村原有的兩所小學和一所中學已於幾年前被撤併到縣城了,歐寧的侄子歐建去年秋天從北京轉學到黟縣入讀小學六年級,每天和小夥伴騎單車去縣城。碧山村民由衷地羨慕西遞宏村那種遊客熙攘的熱鬧勁兒和基礎設施齊全的氣派勁兒,還有每年分紅的門票收入。

但這種通過大公司管理的旅遊模式其實會產生很多隱形的成本。一方面,遊客規模給當地帶來沉重的環境負擔。宏村和西遞在旅遊旺季每天要接待上萬名遊客,所產生的生活污水已經嚴重污染了地下水和周邊水系。全國每年有120多所建築和藝術院校學生來西遞宏村定點寫生,隨之產生的大量含有毒重金屬的顏料廢水完全沒有處理程序,直接「滋養」當地土壤。據報道,中坤公司最近還因為在黟縣二級飲用水水源地保護區範圍內建設度假村、在黟縣境內的四個項目未通過環保驗收手續而遭到黃山市環保部門的處罰。另一方面,城市高收入遊客的消費能力也大幅拉高了本地物價,增加了本地人的生活成本。黟縣縣城裡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物價都向全國5A景區水平看齊。

更重要的是,由旅遊公司主導的經營模式並不能使村民成為社區經濟的主體。以宏村為例,中坤集團與黟縣政府的合同規定每年門票收入中的33%返還給當地政府和村民,其中的大頭歸黟縣政府,8%給宏村,村委截流後剩下的再分給1280名村民。據《法制周末》報記者2014年7月的報道,2013年宏村人均分得的門票收入只有2800元,不足當年8億門票總收入的0.5%。社區原本的多樣化的生活方式被一切為了吸引參觀和消費的單調節奏所取代,抑制了本地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歐寧說:「西遞宏村的村民也就是賣賣茶葉蛋,每天晚上一有遊客進村就蜂擁而上,拉遊客到自家開的農家樂住宿。村裡很多店鋪都是旅遊公司出租給外地人在做。而原本有機的鄉村完全變成迪斯尼一樣的主題公園,生活成了表演,鄰里關係也變成了搶生意,我不覺得這樣的生活很有尊嚴。」




Courtesy of Sun Yunfan

碧山禮堂中,村幹部在指導幾位村民為一次黟縣政府組織的村際文化聯誼活動排練扇子舞。

除了豬欄酒吧和碧山書局以外,碧山村目前的業態還包括原本村中就有的泰來農莊、碧山村西的一間招待所、村中供銷社一間、小賣部四五間、麻將室四五間、糖果廠一間。碧山計劃到來之後,提供平價餐飲住宿的泰來農莊逐漸吸引了一個以學生和背包客為主的消費群,在黟縣調研手工藝的安徽大學學生們幾乎成了泰來農莊的「永久居民」。最近左靖在北京舉辦一個介紹黟縣手工藝的展覽,還帶着泰來農莊的大廚俞春前往北京開授了一個為期兩天的黟縣美食工作坊。雲門塔下一家名叫古味園的家庭作坊式糖果廠也常年為豬欄酒吧和慕名尋來的遊客提供手工製作的黟縣特色糕點。

要激活一個社區的經濟,當然還需要更多樣化的業態和創業的人才。美國城市人口在1910-20年間第一次超過農村人口,美國農業部的統計數字顯示整個二十年代平均每年有200萬人從農村湧入城市,而同時每年從城市回歸土地的人口居然也高達130萬。在中國,這種人口大規模迴流農村的情況還沒有出現。

歐寧在社交媒體上與一批碧山村在外地工作的年輕人保持着聯繫,常勸談他們回鄉創業,還在微信上發佈碧山通訊,向背井離鄉的碧山人通報村裡的各種變化。大年初二我隨歐寧拜訪了村裡一些回鄉探親的年輕人,迥異於城裡人對農村青年都是殺馬特和洗剪吹的印象,這些走出碧山的年輕人和城市已經無縫接軌了,穿着低調時尚的王婕羚和王堃姐弟倆都在上海工作,在一家大型連鎖零售公司擔任會計的王婕羚覺得「上海節奏很快,壓力很大,都長痘痘了」。當問到家鄉哪方面最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時,在廣西學習園林設計的施暢直言「錢太少」,在上海一家造船廠工作的王堃認為「在農村沒有適合自己專業的工作機會」。在合肥上大學正準備考公務員或者事業單位的盧葦葦則說:「我覺得自己性格不適合在農村生活,農村太安靜了,活着一點動力都沒有,只有在城市裡才能讓自己跟着城市的節奏變得更優秀。」

碧陽鎮的六位大學生村官大概是鎮上最認同碧山計劃的年輕人。2011年和2012年秋天他們被政府派做志願者,幫助豐年慶的籌備工作。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個非常新奇的經驗,畢竟豐年慶中的各種思想碰撞的活動和研討會與他們在農村的日常工作以及此前的校園生活太不一樣了。2012年第二節豐年慶轉入地下之後,我在泰來農莊遇到大學剛畢業一年的村官吳童俊,他告訴我他曾經也是個理想主義者,但是參加工作以後很快就變得世俗了,可是和碧山計劃的團隊一起工作的經歷彷彿又點燃了他心裡的火花,他說:「我甚至希望能徹底加入這個團隊。」在那種澎湃的地下節日氣氛里,人們似乎很容易產生類似的一時衝動。兩年後,這位有抱負的年輕人還是選擇了到大城市去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他現在合肥市從事豪華汽車銷售工作。

想法稍有不同的村官張昱今年26歲,圓臉短髮,話不多,行動爽利。她從小在黃山市長大,大學學的是會計,畢業時偶然考上了村官,被分配到碧陽鎮的南屏村,每日工作中調解鄰里糾紛,三年下來已經學得一口流利的黟縣方言。她覺得自己很適合在農村生活。參與了兩屆碧山豐年慶的籌備工作,她對可持續農業產生了興趣,萌發了開網店為農民增收的念頭。2012年,她和另外兩位村官一起建立了一個村官菜園的微博帳號,圖文介紹黟縣一些土特產的種植和製作過程,積累了一定數量的粉絲之後,她們於2013年建立了村官菜園的淘寶店,如今代理當地27家農戶的10餘種特產的網上銷售,包括中華蜂蜜、筍乾、豆腐乾、蘿蔔乾等,所得收入扣除包裝運營費用外,全部返還給農戶。2013年村官菜園為這些農戶創造了從幾百元到2000元不等的網上銷售收入。



Courtesy of Zhang Yu

2014年10月,碧山村官菜園的第一批無公害水稻豐收,創建人張昱坐在堆滿了稻米的拖拉機上。

2012年秋天,歐寧帶張昱參加了第四屆全國社區互助農業經驗交流會,回來之後張昱就開始構想成立一個有機農場。碧陽鎮政府對這個想法很支持,撥款流轉了16畝碧山村外豬欄三吧對面的土地作為村官菜園的試驗田,使用期10年。張昱和小夥伴們做了很多調研,2014年春天開種無公害水稻。「我們不使用農藥和化肥,但是也不打算叫它有機水稻。」張昱說她知道國外對有機食品的認證是很嚴格的,而這裡的土壤和水都達不到有機種植的標準。「好在我們的培育秧苗的那塊地以前完全是荒地,所以沒有農藥殘留,慢慢來吧。」她們給菜園裝上了太陽能滅蟲燈,按照村民間互相幫工的勞資水平僱傭了十幾位輪流幫忙的村民,再加上親朋好友隔三差五的無償勞動,精心耕作了六個月,終於在10月收穫了7000斤無化肥、無農藥、無除草劑的「昱田米」,保本價定在25元一斤,兩周內已經通過微信的銷售平台賣出5000多斤。扣除種子、人工和包裝運輸成本,會計專業出身的張昱合算下來,農場的第一年運作小虧一點,但這個情況已比她原先準備「至少要虧損三五年」的預期要好得多,張昱感謝「老天爺給面」,自己將再接再厲,今後還打算效仿世界有機農場機會組織(WWOOF)用Facebook吸引國際志願者到碧山來幫農。

誰的共同體

2010年,仍在北京的歐寧在一本勾畫著碧山共同體藍本的筆記本里寫到:「如何在今天創造一個烏托邦...選址:碧山,領袖:無,人口:從網絡徵集...」歐寧說他使用「烏托邦」這個字眼是想提醒自己實現的可能幾近於無。但說到底,碧山共同體的設想是一個在世界各地並不鮮見的Intentional Community——大陸多譯為「理念社區」或是「共識社區」,台灣有一個譯法叫「意識社區」。成員只需對基本社區規則有一定共識,但是加入社區的選擇是個人的有意而為。多數社區會通過糧食耕作來減少對貨幣的依賴,通過共居實踐——共用廚房、洗衣間等公用設施來減少資源浪費,公共議題通過討論來達成共識決策。雖然兩屆豐年慶讓碧山計劃名聲大噪,碧山共同體還處於雛形。談得上有意加入的「成員」扳着手指頭就能數出來,除了碧山書局營造的公共空間以外,共居和自給自足的實踐也還未展開。這種社區營造的實踐在中國面臨雙重的挑戰:一方面是要從威權政府手中爭取到公民對生活環境、居住空間、社區關係的自主權,另一方面也要求成員放棄一定的身份差異和財產佔有慾,通過合作、分享與分擔來營造社區。而今天的中國,「公民社會」是一個敏感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度極低,社區營造的實踐正如歐寧所預見的那樣充滿挑戰。

2004年,寒玉和小光厭倦了在上海的城市生活,在西遞村購買了一棟被村民當豬圈使用的明末老宅,一番修繕後用於自住。他們動手能力極強,又好客,秉承着變廢為寶、以土為榮的審美原則,一番折騰之後,在西遞的舒適又親切的家就成了各路朋友輪番造訪的據點,久之招架不住,索性改成民宿,名曰「豬欄酒吧」。於是到碧山物色新宅,他們將碧山村口漳河邊上的一座閑置的清末大宅修整成了豬欄二吧,接着這個故事又重複了一遍,這才有了碧山老油廠改建成的豬欄三吧。寒玉管設計,小光管施工,二人修房子如寫詩,推敲成癮,豬欄三吧施工三年了還在雕琢。豬欄酒吧里為客人提供來自碧山當地的有機食材和手工作坊土法製作的糕點。器皿擺設中也有許多是來自當地手工藝人的作品。寒玉性格熱情,作為碧山村首屈一指的大戶,常在碧山計劃團隊落魄時仗義施援,提供活動場地和美食。而小光則比較內斂,非得幾杯酒下肚才會拿起吉他唱歌,雖然和碧山團隊私交甚篤,也非常關心村子的發展動向,卻願意和碧山計劃保持一點兒距離:「我們是在這裡生活和做民宿,碧山計劃是做鄉村建設,我們支持碧山計劃,但是豬欄酒吧是獨立於碧山計劃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豬欄這樣的高檔民宿是相對理想的一種業態,它為農村社區創造稅收、提供就業機會、鼓勵村民恢復有機農業和手工藝的傳統、不污染環境、不需要大型基礎設施投入、吸引來的遊客規模小並且比較尊重本土文化、不至於打亂社區成員間熟人社會的狀態、也為來自城市的消費者提供比星級酒店更為本土化和個性化的旅遊體驗。而它不菲的價格也敦促人們重新估價優美的環境和閑適的鄉間生活。豬欄品牌因其獨特的魅力,曾被Lonely Planet、紐約時報旅遊版、華爾街日報和許多國內知名媒體報道,入住常要提前一個月預約。有價有市,說明文化環境在改變。

歐寧在2011年購買的一座民初老宅坐落在村中心的一條「主幹道」上,像村中多數還有人住的老宅一樣,前門後門都經常敞開着。這座客廳的匾額上刻着「振德堂」的院落在文革期間曾被用來接待下鄉知青,現在被歐寧命名為「水牛學院」,用以表彰碧山稻田裡常見的水牛,簡稱「牛院兒」。室內經過寒玉和小光的簡單改造,古樸而舒適。出門右轉是小賣部和麻將室,左轉是老年活動中心和的村中婦女每晚跳廣場舞的村禮堂。當時的另一佳選位於村口,較為清靜。歐寧選擇了進村,他說他喜歡「火熱的生活」。



Courtesy of Leah Thompson

三位村民站在堆滿雜物的汪氏祠堂名賢堂中。這座建於清代的祠堂是碧山村僅存的幾座祠堂之一,年久失修,瀕臨倒塌。現在已由碧山汪氏後人成立的雲門文化公司接手,準備整修建立一個鄉村教育中心。

碧山村中僅剩的三座汪氏祠堂的命運都因為碧山計劃的到來而產生了轉機。2011年豐年慶籌備期間,當碧山計劃團隊成員第一次打開緊鎖了多年的汪氏大本堂的門的時候,發現祠堂內地面上積累了厚厚一層蝙蝠糞便。清理乾淨後,大本堂在兩次豐年慶中都被用作展覽空間。2013年9月汪壽昌還帶我和湯麗莉參觀了瀕臨倒塌的名賢堂,當時的名賢堂里養着兩隻豬和一群雞,東倒西歪的梁木間堆放着許多壽材、農機和雜物。我們拍了些照片並寫了篇報道。原本在北京經營茶葉生意的當代徽商、碧山子弟汪程龍在微博上看到了關於名賢堂的近況的討論,決定要做點什麼。他回村成立了雲門文化公司,隨後申請到了中國教育部主管下的陶行知教育基金會的資金,準備將名賢堂整修之後用於建立一個鄉村教育中心。

2013年,碧陽鎮政府將同樣閑置的汪氏祠堂啟泰堂授權給南京先鋒書店無償使用。先鋒在碧山的分店緣起於歐寧2010年在碧山計劃的藍本里寫下的設想:建立一個書院和一個書局,承擔圖書館、鄉村文獻檔案館和鄉建書籍出版社的三個功能。先鋒書店創始人錢曉華與歐寧是相識18年的老友,當年歐寧為先鋒書店取了Librairie Avant-Garde的法文名字,還設計了其沿用至今的標識。2011年錢曉華應邀參加第一屆碧山豐年慶之後,決定在碧山開辦碧山書局,希望能用先鋒品牌的號召力吸引黃山地區的遊客到碧山來,依靠遊客的消費收入來為碧山村民提供一個公益圖書館和公共空間。

為此,歐寧專門於2013年9月在牛院兒召開了一次村民代表座談會,介紹了碧山計劃過去兩年內的工作,並討論南京先鋒書店進駐碧山的議題。村民代表大多很期待碧山書局的開業,也很讚賞一次次來到碧山走家串戶的錢曉華,但同時也擔心他會虧得血本無歸。汪壽昌是支持派:「這總算是件看得見摸得着的事!」小賣部老闆娘胡永豐則屬於不折騰派:「錢曉華人蠻好的。如果他想賺錢,應該學隔壁」,她下巴一揚,示意隔壁天天人滿為患的麻將室。退休小學校長丁啟濤則擔心開辦書局會讓碧山村委的農家書屋受到冷落,他再三叮嚀歐寧:「到時先鋒書店一定要給農家書屋捐書。」




Courtesy of Leah Thompson

碧山農家書屋裡,一位村民抱着她的孫女來串門。

農家書屋從屬於政府體系,資金無憂,但統一選購的書品種少,主要是農業科技和保健類書籍。因歐寧和左靖在社交媒體上的號召力,碧山的農家書屋時常能收到來自各地的捐書包裹,遠比別村藏書豐富。但其管理方式尚有很大進步空間:書籍都擺在辦公室的書櫥里,政府採購的書最觸手可得,而讀者需要穿越最長的距離,繞過兩張管理員辦工桌,才能看到靠牆的書櫃里玻璃櫥窗後面的民間捐贈的各類圖書。村民借書需要辦理借閱證並逐本登記。從登記本上看,春節期間保健類書籍最受歡迎,再就是兒童讀物。但農家書屋的少兒讀物只在寒暑假才擺出來,平時不允許借閱,因顧慮會影響孩子們學習。

2014年五一,碧山書局開業。先鋒書店素以豐富的人文書籍和慷慨的閱讀空間聞名,碧山分店也不例外。從南京運來的數萬書冊圍繞着啟泰堂的天井,從地面一直碼到屋檐,大殿里則擺放着數排寬敞舒適的閱讀沙發。這兒還有別處所沒有的特色:天井左側有徽州地方史專區,右側有鄉建書籍專區,而在二樓雅座看屋頂粼粼的瓦片是種奇特的體驗,沒見過的人不會明了。碧山啟泰堂因為恢復了日常性的多種使用功能而顯得元氣渾然,秒殺周遭一眾旅遊村中標本似的祠堂。

在七月初這次質疑碧山計劃的網上爭議中,碧山書局卻當了回炮灰,不少網友聽說書局兼售咖啡和文創用品便指責先鋒書店到農村純屬作秀,而碧山農家書屋才是實實在在為村民服務。碧山書局似乎冒犯了城裡人對農民和農村固有的印象,這些指責基於這樣的假設——咖啡、文創用品所代表的中產階級消費模式不屬於農村,農民的閱讀胃口僅限於農家書屋裡的農技和計生書籍,無需更多的選擇。而碧山計劃的支持者們則認為:這些指責不僅忽視了造成城鄉文化差異的根本原因正是農村文化資源的缺乏,也忽視了碧山書局對於碧山村民的公益性質,它為碧山村提供的是一個開架式的綜合圖書館、一個社區公共空間和一個旅遊資源,將碧山書局與農家書屋人為的對立起來,無它,鄉愿而已。

一個年輕的考察團

2014年正月初二晚飯過後,一個中學生和家長團體一行約三十多人到訪牛院兒。來自江蘇江陰的優微成長公益社團是在家長們的推動下成立的。每次活動由學生在QQ群里倡議,自願報名。第一次活動是去安徽一所學校支教,第二次是去貴州考察少數民族公平貿易,第三次來到碧山。家長們願意犧牲春節假期陪同孩子們到訪碧山,這令歐寧感到頗為驚訝。但家長們認為他們的教育觀念並不另類。一位媽媽說:「我們不過是想給孩子增加一點人道主義的、關愛他人的教育,這是與國際接軌的普世價值。」

當晚,歐寧架起投影儀,為優微社團的同學和家長介紹了碧山計劃和他過往的項目,也梳理了他龐雜的興趣譜系。講座超過兩小時,從德國行為藝術家約瑟夫·波伊斯到法國情景主義者居伊·德波、從中國鄉村建設的歷史到美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從環境運動到CSA模式,歐寧沒有因為觀眾是中學生而對講座內容做任何裁減。他覺得正如他高中時代在湛江一中某位老師辦公桌上發現的那本改變他一生志趣的朦朧詩選,每次講座都有可能開啟某位聽眾命運中某扇隱秘的法門。

講座後的問答環節是各種妙趣橫生。首輪提問焦點集中在歐寧的侄子身上——歐建比優微社團最年輕的成員僅小兩歲。感同身受的中學生們沉吟道:

「大人到農村來搞鄉村建設是可以的,但還是應該考慮小孩子的教學質量的吧?」

歐寧說:「小學時期玩好就行了,我也不強求歐建將來一定要考取名牌大學。」

又問:「如果以後想在中國發展,不去一個好一點的大學,恐怕對他以後的前途會有一定的影響吧?」

歐寧說:「想在中國發展才更應該在現實中歷練,中國的名牌大學水平不過爾爾。」

再問:「那,外國的名校總是很牛的吧?」

歐寧被打敗了:「你們就那麼迷信名校嗎?外國名校都把中國家長當銀行提款機。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最重要的是自學能力。」

社長繆雨蘅有着同齡人中少見的篤定與機敏。從媒體上了解到碧山計劃之後,她主動聯繫歐寧,組織了這次碧山之行。她的父親繆秉燁正是江陰一家銀行的行長,針對歐寧在講座中談到的一些碧山計劃面臨的困難,比如缺乏政府的支持,繆先生問:

「你有沒有嘗試給村書記洗腦?」

歐寧笑:「洗不了。」

「有沒有栽培下一任書記?」

歐寧大笑:「栽培不了。」

最後,繆先生建議歐寧:「那你乾脆自己當吧!」




Courtesy of Ou Ning

2011年歐寧(左一)、左靖(右一)與設計師小馬和橙子(右三與左二)在安徽涇縣尋訪手工藝者。

這時,另一位爸爸幽幽地說:「在中國,要成事,還是要走上層路線。」

後來歐寧表示那天聽了繆先生勸他當村支書的建議確實為之所動,付之一番思量。我驚異於他居然會考慮入黨,他卻自認就算入了黨選上支書也無法勝任:一是與村民溝通的能力不足,二是處理夢辦(中國夢辦公室)、美辦(美好鄉村辦公室)、群辦(黨的群眾路線辦公室)日常工作的能力不足。

經過一天的考察,大年初四早上,優微社團再邀歐寧進行彙報座談。一個上午,針對村中的古建保護、垃圾處理及農村土地流轉幾個議題上,同學家長輪番各抒己見。歐寧告訴同學們因為農村的宅基地是集體所有,所以其實他和朋友們在碧山購買的房子並不受現行法律的保護,但是他還是反對農村土地入市,因為一入市農地很快會被大資本壟斷,貧富分化還將加劇。

在討論彷彿自然地滑向一個尾聲的時候,一位戴着眼鏡文質彬彬、身穿綠色防水戶外運動夾克的初中男生直率地發表了一番批評:首先,他認為徽州文化不一定值得保護,因為「清朝就是因為傳統文化而滅亡的」;其次,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該留在農村,因為「讓那些對社會有用的人留在農村是浪費人才」;最後,中國要發展經濟,必然要犧牲農村,因為「城鄉之間總有一個犧牲者,不可能人人都是李嘉誠,如果人人都是李嘉誠,誰去掃馬路?」


歐寧抓住時機為同學們介紹中國當今知識界的新自由主義和左派之爭:

「這位同學的問題提的很好,可以說是新自由主義的觀點,主張一切問題都交給市場來解決,在今天的中國也很有代表性。但是為什麼是他們當犧牲者,為什麼不是你來當犧牲者?這就涉及到社會公正的問題。在市場逐利的邏輯面前社會的公平、正義、歷史傳統等都會被犧牲掉。而且你想想看,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族群沒有歷史,就如同一個人沒有記憶,你怎麼建立自己的身份認同?最後就窮的只剩下錢了。」

無奈這位同學心中的新自由主義信條自巍然不動:「美國的歷史三百年不到,它是全球第一強國。」

歐寧頹然:「如果你偏好公平正義,那你就會成為左派,如果你偏好經濟發展、強大,那你就會成為新自由主義。」最后座談會在條幅和旗幟下歡快的集體合影中結束。

細微的變化

五月初,我又一次來到了碧山,村口通往縣城的大路兩旁,剛收割完的油菜花桿成片地鋪在田裡,像極了表現主義畫家安塞爾姆·基弗筆下的大地,路旁的桑樹下紫黑的桑椹熟落滿地。張昱這兩個禮拜天天睡不踏實,一有風吹草動就跑到村官菜園來看她的秧苗。育秧田裡映着青天白雲,還插着許多桑樹枝,每枝上面都系著一個迎風氣鼓鼓的紅色塑料袋。張昱說這是村民給她支的招兒,她指着田邊緣的幾株歪到的秧苗說:「這個辦法挺有效的,不過還是被鳥兒吃了一些。」總體來說,村官菜園的第一批無公害秧苗長勢茁壯,月底就可以插秧。

左靖在碧山的房子基本裝修完畢。「我準備做個碧山書院,作為《碧山》雜誌的編輯部做些出版工作,平時也可以開開講座。」安大學生歷時三年的黟縣百工調研工作也告一段落,他們記錄的九十多種當地的手工藝連同手工藝人的聯繫方式一併收錄在即將出版的《黟縣百工》一書中。「我打算寄一百本給中國的設計師,他們有了靈感可以直接聯繫這些手工藝人,與他們合作。」左靖家中擺滿了各種竹編器皿,正在籌備一個月後將在安徽大學舉辦的《黟縣百工》項目展覽。他提起一個線條很現代、邊框有幾何圖案裝飾的瘦長竹筐,說:「這個是古代文房裡裝捲軸畫的筐子。」又提起一個蘑菇形下面中空的竹編物件,說:「這個是古代冬天給小貓取暖用的,下面可以放一小盆碳,貓就卧在上面的竹扁里。」

村口大路旁的一片茶園裡,我碰到家離牛院兒不遠的何先生和丁太太,他們不願意告訴我自己的名字:「我們是農民,拍出去會被人笑話的。」老夫婦倆的四季圍繞着油菜花、茶園、稻田、桑田轉悠。今天二人都穿着圍裙,帶着老花鏡,丁太太笑着說:「採茶不戴眼鏡看不清楚呦!」她採過嫩葉的地方,何先生隨後就揮舞着大剪刀來修枝,他們的小白狗安靜地趴在放着茶水和午飯的竹籃旁。我問他們去過碧山書局嗎,何先生說:「經常去啊,下雨天、沒事兒的時候就去看看書。我很喜歡,縣城裡都沒有這麼好的書店。」

此刻的碧山書局剛開張兩個星期,唐雪任店長,汪壽昌任收銀員兼碧山一日游義務諮詢。汪壽昌自豪地告訴我他繪製的碧山風景明信片是碧山書局的明星產品之一,五一假期就賣出近百套。錢曉華原本制定的書局營業時間是下午一點起,可汪閑不住,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在書局外牆上,如果早上有遊客來,他隨叫隨到。「這許多書露天擺在這裡,颳風下雨、賣不出去都要賠錢,我早點來能多賣一本是一本。而且外面的人大老遠跑到這裡來,碰到沒開門,多掃興!我基本上每天早上都來。」



Courtesy of Leah Thompson

碧山日出。遠處建於清代的雲門塔是碧山村的地標。

書局院子里停着幾輛供遊人使用的單車。二樓的咖啡室里有位娃娃臉、戴眼鏡、笑容滿面的年輕人正在清理咖啡機——從小在黃山市長大的程李星樺是張昱的好友,五一期間被介紹到碧山書局幫忙。他在家人的壓力下今年第三次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今天剛好放榜,他發現分數一年不如一年。唐雪和汪壽昌都恭喜他,如果落榜就可以安心加入碧山書局了。唐雪和小程商量怎樣完善書局門口小黑板上的地圖,還要開始為村民提供免費的茶水,希望這樣可以吸引他們上書局二樓來嘆風景。

我不由想起美國每個小鎮上都有的遊客資訊中心,外來者在那兒可以得到免費的地圖,購買明信片,了解當地歷史,諮詢餐館、徒步路線的推薦等等。碧山書局裡這幾位富有親和力的工作人員已經完全承擔了一個遊客資訊中心的功能。與西遞宏村吸引的那種團體大巴購票留影的旅遊模式截然不同,他們吸引的是今天中國越來越多的背包客和自駕游者。

在城市人口剛剛超過農村人口的今天的中國,不管是城裡鄉下,大多數人仍難以抵擋城市生活的吸引力,堵車霧霾在所不惜。人們不容易相信農村的實踐能產生什麼對於城市有借鑒意義的逆城市化成果,所以很樂得調侃碧山計劃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說到鄉建,國人的想像不外乎民國先生鞠躬盡瘁教農民識字的聖人型實踐,再不然就是知識分子跟農民學種田那種文革宣傳海報的畫面,帶着這種預期來看碧山很容易發現一種斷裂感——外來精英、政府和村民三者說著完全不同的話語,而看不見三者間的聯繫和交集。

但待的時間久了,你會發現村裡說著不同話語的遠不止三個主體,村民之間絕非同質,歐寧、左靖、寒玉和小光這幾位二十多年的好友之間也有爭論,還有村官菜園、碧山書局、村委、泰來農莊、供銷社、小賣部、投資公司、準備加入碧山的外地人、準備回歸碧山的碧山人、在外地觀望的碧山人、以及更大的社會公眾,一個生動豐盈的社區本應如此。這麼多主體之間,摩擦、爭議難免,但大家在交流,願意以討論—計劃—實踐—調整的方式來探索新的可能性,這是碧山村的幸運。

一天黃昏,我和湯麗莉在村裡遛彎,金髮碧眼身高一米八的她在村裡經常引起圍觀,而我則被當成地陪,只是還不能勝任黟縣方言和英文的同聲翻譯。那天遇到一群在暮色中聊天的村民,當得知我們來自紐約時,一位大爺說:「為什麼來我們這麼小一個地方?我們在地圖上就是一個芝麻點。」劇本到這裡還很熟悉,可還沒等我來得及翻譯,另一位大爺開口了:「嗨!紐約在地圖上還不是個芝麻點?我們都是地球村裡的一個芝麻點。」

孫雲帆為自由撰稿人,現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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