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6/2012

我們離歐洲有多遠,歐債危機就有多近

我們對歐債危機的主流認識,侷促在蝸角二端:一、歐債是某巫女妖言惑眾、藉以轉移焦點的大型道具,所以它其實一點都不重要;二、自認比巫女更專業更懂歐債內情的經濟學人則宣揚:看吧,歐洲就是沒有除惡務盡、鄉愿昏聵縱容了左派傳統,今天才活該慘遭危機,歐債說穿了就只是歐洲左傾福利政策造成的惡果嘛,所以說,歹路不可行啊。

毫不意外,上述完全是國族/資本主義右派的觀點。我必須如此反駁:一、把無能應對或不願面對的世界議題連同壞心巫婆一起倒掉,終究只是矇騙自己,誤以為賭氣轉身背向龐然巨獸,就能獨立自主轉大人。二、歐債危機絕非歐陸長年容忍左派所以落得自作自受;恰恰相反,我認為正因為歐陸還不夠左,才讓歐債危機乘著美國華爾街次貸颶風而愈燒愈烈。那些主張「台灣根本沒左派、因為台灣其實不夠右」,認為台灣必須更周全嚴密撲滅左翼火種、以免歐債式危機燎原而來的人─持此論調的掘墓人,順便也替自己架一根火刑柱吧。

要認識歐債危機,至少得大略認識一下歐陸各國近代史與當下經濟狀況吧。然而,生在台灣,這套知識遠非普及;連某一國究竟在歐陸哪一角都不甚清楚,甭提資本家繁複金融商品千絲萬縷、以迄治絲益棼的歐債。於是,不妨跟隨《魔球》作者繞著歐洲跑,以旅行書寫形式,沿溯歐債烽火的延燒路徑,周遊列國,一邊草繪歐債國家歷史社會梗脈,一邊探問歐債危機究竟怎樣滋生、如何蔓延。

長久自給自足的冰島漁夫,在華爾街一秒幾億上下的誘惑和拉縴下,出售漁權零租魚場,漁產私有化、魚場市場化,懸置網罟舢板、逐流投向金融操作。結果全部成了自投羅網的洶湧苗魚;一池公鯊魚的血海金融界,若由女性接掌或可突圍緩解。病入膏肓的希臘急需的藥方,並非紓困金援從哪裡來、該如何用,而是徹底變革公務員和人民上下交賊、集體共謀又各牟私利、逃稅/賴稅/行賄/貪污、浪費兼偷竊的政治文化--這不也是台灣的積習病灶嗎?但大家此刻忙著邊妒恨叫罵公務員、邊孜矻準備公職考。愛爾蘭類似冰島,幾世紀窮蹇之後暴富,愛爾蘭人從馬鈴薯大飢饉荒原一下子投入國際金融遊樂場,踵繼美國次貸風暴而房地產泡沫化,導致銀行和房市的崩潰,且比美國更慘。解決歐債尚有一道:歐洲人都變成德國人。德國公務員嚴謹忠誠、銀行員守成穩健,近乎無懈可擊。然作者指出德國人隱密「嗜糞癖」:性喜親近糞便,但不置身其中--德國銀行自己不玩華爾街遊戲,卻貸款給它國去玩糞泥仗;最後德國成了歐債頭號債主。長年舉債度日的美國人,在次貸風暴之後遭遇了地方州政府預算赤字甚至破產的危機,作者於是訪問加州前任州長魔鬼終結者,令人意外,阿諾是進步傾向的州長,為解決加州財政危機而大刀闊斧提出改革措施,卻被小鼻小眼短視近利選民強勢掣肘,其過程堪稱美國資本主義自私精神的微縮版本。

各國歐債形構過程和表現形式不盡相同,作者的「列國志」書寫,恰可分疏各國不同結構和形勢,攻錯價值倍增。但仍有共通之處:起火點皆在高度資本主義銀行業與金融業(而非進行實質生產的工業/製造業),買空賣空以錢滾錢,投資/放款的金融操作是唯一勞動;帳目數字流轉進出,中飽高段金融作手,淘空銀行或企業資產,進而拖垮國家及其受薪者與勞動者。傘括式籠統的「歐債」一詞,雖方便對立於美國和中國,但容易導向粗糙失真的判斷,也習焉不察預設了「歐盟」的堅固整體性,忽略此一政經共同體內部的分歧張力,更無視它整合過程的彌縫痕跡。動輒以銳利短語總結歐債原委,只突顯自己配戴全球視野彷彿大器宏觀--這對思考台灣這一獨立政經實體和主體(而非某一巨獸政經實體的邊陲或部分)在世界經濟體系中的境遇與出路,毫無助益。如果,台灣的經濟學專業人,對歐債風暴只能給予慧黠的短句偈語、艱澀經濟學詞彙與圖表公式、以及(服務好野人的)投資避險的秘笈巧門,那麼實在愧對古典自由派漸進改革的進步傳統。至於那些毫不諱言「我就是右派怎樣,打我啊」的專家,沒什麼好要求的了,只好順他們的意──直接視為必須打倒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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