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8/2012

林文義:至今我仍是個反對者

Q.新作《遺事八帖》從台灣的大歷史寫進你個人、像是母親與父親的故事,可以說說你與家裡的關係?另外,一直覺得做生意的小孩很能代表台灣的一些氣味:殷實、營生、敬天、人情,大稻埕的市井生活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否具有莫名的吸引力?

A.我是大稻埕人,父親年輕時從台中清水北上,與〈望春風〉作詞者李臨秋同為大茶行「錦記茶行」的小學徒,經常出入第一劇場、蓬萊閣餐廳等茶行老闆陳天來的生意場合,小時候的我也因此看了很多日本電影,宮本武藏、金剛鬥恐龍啦;小說家王湘琦前年出版《俎豆同榮》裡的漳泉互鬥,就以這一帶為背景。我也是老台北人,小學就讀太平國小,日治時代日本人讀的學校,別校的學生穿的是難看的卡其制服,我們則是藏青色西裝外套,配上綴有徽飾的軟呢圓帽,日本式的。當時大稻埕有個特色,絕大多數的人家經商,很多紡織業、電子業的富商,都出身大稻埕。大稻埕的孩子,家裡有錢的就很有錢,很窮的就很窮;但經過二戰的我父親那輩,就如《遺事八帖》裡〈紅與白〉所寫的,他們的人生都幻滅掉了。

跟許多作家不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家裡十分反對我畫畫與寫作;年輕的時候拜師漫畫家牛哥,陸續出了六本漫畫。我「四年級生」的寫作同儕都很優秀,自己只有努力追趕的份,但最早的心願其實是當名畫家。當年王鼎鈞先生常給我們這些年輕作家鼓勵,永遠記得他說的,「一個人一輩子只要把一件事情做好」,到今天我還是不斷地寫散文。現在的我,很感謝父親,即使沒有他的阻止,我也不會成為好的畫家。另一個跟其他作家不同的,退伍時,我最大的心願是進聯合副刊、當個文學編輯,做一輩子。很感謝詩人向陽,多年前推薦我主編《自立早報》、《自立晚報》副刊,算是夢想成真,那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Q.從政治場域挫敗或說脫逃出來,文學創作程度上能視為一種停損點嗎?你們同代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大多具有清楚又純粹的「浪漫」,可以說一下你們這代人的浪漫嗎?

A.我一直誠實面對寫作這件事,葉珊是我的啟蒙。的確有評論家把我與陳芳明放在一塊,他在海外的時候,我們時常通信。在那個嚴峻的時代,我就像別人說的「不怕死」,到現在,我還是個「政治不正確的人」。這幾年專心在創作上,但心裡那個文學編輯的夢沒有消失,雖然最愛的年代已經過去。文學編輯的喜悅是永遠可以當那個第一位的讀者,看似無關,但這跟早先跑新聞、後來投入媒體政治評論十年,道理都一樣。我想以文學家的溫暖之心去了解政治,以及我們的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文學家絕不能與人民、土地分開,這也就是我說的政治不正確。

這些年裡,很幸運結識兩位任何執政者都不歡迎的兩位傑出作家,一位是前頭提及的陳芳明,另一位是小說家郭松棻,他們所代表的是文學之於我個人的典範,都是異議者、反抗者,文學本來的作用即是用來反抗的。常有人「當面」同我說,「你的文章怎麼這麼美」,一部分要歸功視我如子胡品清教授的指導,以及給我同輩創作者莫大震撼、沈臨彬的作品。回看年輕時候,不客氣地說那是濫情,每隔十年,我都給自己階段性的功課,但求新的心情從來不變。今年,來到寫作四十年,我仍保有新人般的好奇;不留戀過去的作品,我以筆名針砭自己作品的缺失。好友李瑞騰曾贈數語,「如果沒有青澀蒼白的過去,怎麼有秋日成熟的美麗」,從編輯的夢,到四年級作家年輕時大軍壓陣但相知相惜的情誼,我的心底一直有等待大師的心情。身為創作者,必須以高標準看待自己。

Q.展讀新作,尤其是前面三則,在同一地層層「複寫」,這是源自繪畫的訓練?另,可否談談書上所點提的「大散文」?

A.如果說我跟別人有什麼不同,我想是繪畫的訓練,當年沒考上藝術學院,但我寫作的元素,都跟繪畫有關,我把顏色、塗料當成文字。平日的言談只能作為現實生活的反映,但文學是在現實如同在廢墟裡面,種植出最美的花朵。以往評者較著重小說、現代詩,有系統的散文評論如張瑞芬教授約莫是最近十年的事,而單就一名創作者的單純思考,散文難道不能稱其大嗎?不能像大江大海般壯闊嗎?我們看見齊邦媛的《巨流河》、王鼎鈞的《王鼎鈞回憶錄》,看見小說可以虛構,散文不能說謊。我的每一個階段都為了下一次的書寫而準備,大概用了五年的時間以小說練筆,從《迷走尋路》、《邊境之書》、《歡愛》到《遺事八帖》系列散文,去思考「如何大而壯闊,小而如同一朵花之美」,所以我所指的大散文,並不是篇幅長短,而是涵蓋的題材與時間的跨度。在接觸許多史料後,我深知,散文的重心絕不可以與報導文學相同。把自己放在最邊緣的位置去看,這系列在《遺事八帖》差不多完成了,短期間不會再碰散文,我也自承小說這塊比起散文的書寫,是有所不及的。接下來期許自己兩年內,能交出一本詩集。

Q.這應該是被問過很多回的問題。現在的你,怎麼看投入政治評論的那些年?

A.2005年,摯友郭松棻去世,我的生命起了巨大的風暴。從1995年的冬天開始,保持一週一回越洋電話的習慣。郭先生從不跟我談文學,他跟我談:作家是永遠的反對者,是無政府主義者。最後一次見郭先生是在病榻上,我帶著簡單的行李在一天內飛越一萬多公里的大洋,四天後,再搭上同一型號的班機回到熟悉的島嶼;沒有十年前與郭先生在聯合國大樓相會的心情,再看世界之都一眼的熱情不再。為什麼這麼好的小說家必須流離海外?如同他說的,「至今我仍是個反對者」,面對事情的是與非,早已養成先反思的習慣。知道我的朋友,都曉得我是夜貓子,四十多年來都在清晨四點就寢。我太喜歡夜晚,夜是我思考的時候。如果有來世之說,我希望下輩子是喜歡夜晚的蝙蝠,或杳無人跡、高山上的大樹,自立於天地。葉石濤先生說過:台灣作家像野草一樣,自生自滅。人生如此艱難,所以這麼多年來,我不停地從文學裡,去找尋自我的救贖。身為一位作家,最高興的不是寫出了什麼,而是何其有幸能結識這些人。

很多人不懂我為何投入政治場域,對做過記者的我來說,這個決定非常自然,我無法去斷定我不在場的事物,於是選擇投入。有一句話可以講,政治人物對文學作家永遠是輕視的,國民黨利用文學,民進黨不懂文學。也許是獨生子的關係,我非常喜歡朋友,大家也更無法理解,那個平時溫和甚至到了濫好人地步的我,何以在電視的評論台上,如此頑強?當用以改善社會的良知遭到扭曲,別說身為作家,只要是知識分子都該挺身而起,即使對立面站的是朋友。

Q.最後的問題,你覺得人生有所遺憾嗎?

A.如果說我的人生有什麼遺憾,我不太算計得出現實人情的糾葛與謀略,這也可以說是我的盲點。但在散文寫作裡,我手寫我心,無非講求的也是這一點真。我從未對人性失去信心,頂多苦的是自己罷了。《遺事八帖》末了寫到旅行家二號飛向無垠未知,代表人類朝宇宙發聲,人類世界雖已傷痕累累,但其所負載跟原始的心情,仍來自對生命的想像。我是個單純不過的人,朋友要懂我這個人,大多寫在書裡了。寫作對我來說,至今仍是神聖之事,這也許可說明仍不用鍵盤打字的理由;如同僧侶抄經,恭恭敬敬,繼續在紙上謄寫。前輩作家蕭白曾說,「等你們生活過了,你們就會知道」,年輕的我曾深受感動,我的人生盡量在文學這件事上做好,文學豐富了我的人生。現在我也以這句話送給有志於文學的年輕朋友們,我從你們身上,依然學到很多。

每談必問

Q.求學過程中影響最深的師友?

A.高中的時候我就不太用功了。在就讀成淵國中的時候,受到王拓老師、洪英進老師,以及孫世苓老師很大的鼓勵,特別謝謝這三位老師。

Q.求學過程中印象最深的一篇課文?

A.我那個年代的課本幾乎都是古文,無從比起。徐志摩跟朱自清的文章不確定是不是在課本上讀到的。

Q.成為課本作家之後的感覺?

A.這倒想問課本的編撰者怎麼都愛挑作家年少時的作品?年輕的事情我幾乎遺忘,淡水也不再是我筆下的淡水,並不是排斥一個地方的必然變化,我十分感激淡水,曾經容納我青春時的青澀與浪漫。

課文〈向晚的淡水〉簡介

〈向晚的淡水〉選自《千手觀音》,收錄於全華版高職國文第三冊附錄。末了一句「再見了,向晚的淡水」,點出行經此地行旅者的閒適自得,以簡筆勾勒淡水小鎮的人文風土魅力,又旅人又似老友的距離感拿捏得宜;作為一名觀察者,為作者散文書寫的獨到之處。


林文義

1953年生於台灣台北市。少時追隨小說、漫畫名家李費蒙(牛哥)先生習繪,早年曾出版漫畫集6冊,後專注於文學。18歲寫散文、48歲撰小說、53歲習新詩。曾任出版社、雜誌社總編輯、報社記者、研究員、《自立副刊》主編、國會辦公室主任、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歡愛》、《幸福在他方》、《迷走尋路》、《邊境之書》等37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3冊。長篇小說集:《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3冊。詩集:《旅人與戀人》。主編:《九十六年散文選》等書。最新作品為大散文《遺事八帖》。


居樂斯

文字工作者。曾任雜誌、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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