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面臨政治經濟的痛苦轉型,有些經濟學家論稱:中國已落入「中所得陷阱」,制度障礙與人治危機逐漸惡化。進入「撞牆期」的中國經濟,像一襲被扯裂的華美袍子,裸露內裡的「敗絮」。關於中國「權貴資本主義」如何巧取豪奪的報導已經很多,這一次,讓我們將視線轉向「地方」。
首先是地方幹部的揮霍浪費。「公款消費」在中國早已司空見慣;在1990年代,「三煙」(香煙、油煙、炊煙)就曾吃垮一大堆鄉鎮企業。1994年筆者在鄭州附近的村落從事田野調查,村書記開著賓士車載我們「巡行」他的「領地」,他把村子的農地「圈禁」了一大片,卻未見任何具規模的企業進駐,只有幾戶家庭作坊「小打小鬧」。由地方土豪發動的「圈地運動」與「土地財政」,在那個階段已見雛形。
其後,各種面子工程、形象建設,大而浮誇,到了超現實境界。早在上世紀末,貴州湄潭就起造「天下第一壺」,高70米聳立於山腰,耗資數千萬人民幣。2011年鄭州興建一座高24米的宋慶齡石砌雕像,造價1.2億人民幣;在批評聲浪中,這座雕像尚未完工就被拆除。揚州正在河岸打造一隻巨大的河豚塔(金縷魚),長90米,高15層樓,夜間放射七彩霓虹,量體大到可申請金氏世界紀錄。這隻造價7千萬人民幣的金縷魚,顯然踩到了習近平「節儉新政」的紅線,命運未卜。工程愈做愈大,可撈的油水愈來愈多,地方政府債台高築,財政惡化:地方債務累計達20兆,超過GDP的4成。當地方債務危機發生時,誰來買單?
那些龐大而古怪的建物,袒露出某種亢奮的精神狀態:追求數據上破紀錄的衝動。這樣的衝動,催生醜怪美學,給人突兀的、隱隱脅迫的陌異感。歷史學者黃仁宇認為:毛澤東最大的歷史功績,是讓中國成為可用「數字管理」的國家。然而,後果是,數字管理演化為「追逐數據成長」的衝動(看看大躍進期間的大煉鋼運動,如何不斷膨風鋼鐵產量)。追逐數據成長引起的災難,為人民與土地帶來難以回復的傷痛。
在馬路上種稻
伴隨揮霍行為的,是土地財政的猖獗。1990年代稅改之後,地方政府掌握的財源相對變少,卻仍然要負擔教育、社保等,因此開始大搞土地財政,靠圈地徵收農民土地,出讓使用權或轉手開發,以快速籌足施政預算。(讓人不禁聯想起,劉政鴻主政下的苗栗。)前幾年,筆者重訪前述的鄭州附近鄉村,土地財政更加放肆蔓延,農地幾乎全被徵收,農民全「被上樓」。
土地財政是稅改壓力、招商引資、地方官員自利行為等因素共同造成,本質上是掠奪與尋租。政府兼具地主、土地掮客、房地產商、融資者等角色,不斷圈地、拆遷、蓋樓,導致遍地空房。但房地產泡沫為何不破?浙江P市有個國家級開發區,中日台資雲集,堪稱「紮實經營」的地方政府,這個城市常住人口70萬(其中超過1/3是外來人口),由20幾萬戶家庭組成。根據筆者訪談,城市裡尚有空房4萬到5萬戶,卻繼續大量興建樓房,「停不下來,房價也下不來,因為(地方)政府在帶頭。」
北京政府近年來,對農地徵收採取較強的管控措施,甚至要求復耕已被徵收的土地,並規定嚴格的比例。但是,「死去的土地」能復活嗎?在P市,徵收後的農地已毀壞至無法耕作,怎麼辦?官員想到一步奇招:買來剛收割的稻穀,鋪在馬路上,供監管機構空拍,以此交差了事。
中國生產要素價格上漲,沿海地區感受最深,在P市開發區,一些台商已經將「生產基地」轉到內陸省份(例如鄰近的安徽),而區內原先十幾家勞力密集的電子裝配業,主要是日資,也正在悄悄減產。值得觀察的是,日資減產究竟反映了生產要素價格的變動,或是與近年來中日因領土爭議交惡(在去年引發大規模反日示威之後)的產業再布局有關?
向沙漠鬼城致敬
建房狂潮的極致表現是「空」,創造空荒之城。內蒙鄂爾多斯耗資50多億人民幣建造了一座新城市,「康巴什」,城裡人煙稀少,被美國《時代》周刊封為「鬼城」。這座城市的氣氛,像極了奇里科(Giorgio de Chirico)超現實畫作中的樓宇、空蕩的街道、蒼涼廣場上的巨型雕塑、稀落的行人,襯以地平線盡頭曖昧的光,彷彿以浮誇、空洞、詭奇與疏離,來「禮讚」蒙古荒漠中崛起的「宮殿」。
國家財政寬裕,養活了「吃崛起飯」的群體,包括傳播「國家話術」的知識份子與媒體文化人,他們宣揚「大國崛起」,使之成為國家的驕傲。然而,日益激化的官民矛盾、殖民與內部殖民,以及深入破壞社會生存的權貴資本主義與尋租活動,使社會抗議增加,進而危及政權的正當性。於是,維穩(治安)經費以「建設和諧社會」之名膨脹起來;從中央到底層,養活了「吃維穩飯」的龐大人口,刑罰之外花錢買穩定,使中國成為一個獨特的警察國家。最近,天安門與山西省委接連發生爆炸案,恐怕將持續撐高維穩經費與社會控制的力道。剛落幕的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決議成立「國家安全委員會」,由最高領導層緊抓包括「反恐」在內的國內外安全事務(反恐這個由西方霸權國家發明的概念,在近年快速感染、影響到中國的國家安全治理機制)。
集中權力打造市場
大國崛起符合中國人一百多年來富國強兵之夢。然而進入撞牆期的經濟,讓「中國夢」遭遇阻礙。如何克服、超越?中共最近公布的《深化改革的決定》,大致是以更深入、細膩的中央集權為手段,由上而下,把中國帶向「效率與公平」的市場體制;並向「地方」開刀,節制地方政府的濫權與揮霍。至於該拿「權貴資本集團」怎麼辦?這問題仍留白。
權力的「向心性」(centrality) 是現代民族國家建構過程的重要特徵。從高速公路、高速鐵路網的建設,到社保養老金的全國統籌,到中央主導的廢止勞教制度,都是「權力向心化」的一環。習政權上台以來的施政基調,一手打壓「公民社會」,一手打造「市場社會」。權力向心化的過程,如果缺乏足夠強大的民間政治力與社會運動作為制衡,沒有同步的民主法治發展,則可能造就一個「法西斯市場國家」。
過去二十幾年,快速經濟增長的代價是,膨脹的地方官僚權力,被鎮壓、榨取的人民,與受傷的大地;眼前困境則是成長放緩與制度障礙。習近平的「新政」能否處理這些難題,全世界都在關注。
吳介民/中研院社會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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