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0/2016

一個詩人的威尼斯

張讓

1

年復一年,詩人在寒冬時節來到威尼斯,連續十七年。



圖◎顏寧儀

陰灰,冰冷,潮濕。海潮湧漲,有時街道淹水沒脛。

沒有遊人,居民躲進室內,商店關了,只有霓虹招牌閃亮。

為什麼偏偏挑那時去呢?一些紐約編輯問。

確實,為什麼呢?詩人覺得難以回答。儘管一出威尼斯火車站,嗅到冰凍海草的氣味,詩人便充滿了欣喜。

詩人來自冰冷北國,不耐暑熱,絕不夏季到水城,倒貼也不來。

但水城的陰灰冰冷潮濕,在在召喚他。生於波羅的海邊的水沼地,他本性屬水。

那許多年裡,不管待的時間長短,詩人是既快樂也不快樂,一半一半。而快樂與否其實無關宏旨,他早已學會漠視情緒這件事。即使在水城並不愉快,隔年他還是會回來。就這麼簡單。正如他的故國鄉城,是再也回不去了。

總之,詩人來到水城並不為了追求快樂、浪漫或是任何其他理由,他來這裡寫作、翻譯,運氣好的話,也許寫幾首詩,不然,單是自在逍遙。

冬天的威尼斯是個灰色城市,許多種不同的灰。威尼斯也是個魔魅城市,建築上許多各式各樣怪獸,尤其是長翅的獅子。詩人特別喜愛這飛獅圖騰,甚至放在自己一本書的封面上。

沒有比威尼斯更美的城市。詩人反對水城是座博物館的說法,認為水城本身便是座絕頂藝術品,不要更新,也不要挽救,順其自然就好。

十七年來,詩人帶著衰弱的心臟來到潮寒寂寞的水城,不知什麼時刻心臟會遽而停擺。二十八歲時,因為朋友借了他一本背景是冬日威尼斯的法國小說(一位俄國詩人的譯本),他夢想有朝一日來到水城,住在一棟大樓底層,聽過往船隻濺起的潮水打在窗上,寫兩首輓歌,抽菸,喝酒,咳嗽,沒錢了便買把廉價手槍轟自己腦袋――「沒法自然死亡。」頹廢耽溺的幻想,詩人自己也承認。然而那時有點腦袋的人,都不免這類幻想。

實則,清晨在威尼斯嘹亮的鐘聲中推開窗,灰色霧氣帶著水城的美漫進來,詩人覺得,不管什麼藥丸,多少顆,在這個早晨都得吞下去――「你的時候還沒到。」水城的美,給了詩人希望。

《水痕》是詩人的威尼斯之書,寫時間,寫冬寒,寫孤獨,寫光與影、生與死、美與愛。

最終詩人死在紐約,葬在威尼斯的聖.麥克島上,可算如願以償。
2

《水痕》是原籍俄國後來歸化美國的詩人約瑟夫.布洛斯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的散文,寫他和威尼斯的戀情。至死不渝,可以說。我起碼讀過三次,喜歡內容,也喜歡書體設計和拿在手裡的感覺。

然而這書並不容易讀,像冬季威尼斯帶著寒冷的氣味。起初正是那孤高清冷的韻味誘人,還有是不時出現的,帶了詩意和哲學味的晦澀句子,像:「我總以為上帝便是時間……」、「時間的形象是水……」讓我止步回頭思索。隔些年再讀,仍覺魅力不減,還是喜歡。

這次讀來,隔了不知多少年,感覺大不相同。讚賞淡去,生出了反感:幹嘛拿這種高人一等的語氣?不能像常人講話一樣敘說嗎?激烈時簡直氣憤:何必這樣冷淡造作?

這樣巨大差異連自己都驚訝。其實,即使在以前,欣賞歸欣賞,還是多少覺得格調太冷了些,不容易親近。只不過現在我對那孤冷的反應放大許多,超過了喜歡,肯定因而變成了否定。但這不表示我就把書丟開不讀了,完全不是,我還是來回閱讀,想要理解和吸收,甚至因此去讀他的傳記。

無論如何,《水痕》是我鍾愛的書,在我心目中帶了獨特地位,沒法推翻的。現在的反感只是出於惋惜:若他換個語調,譬如有點周作人的自貶自嘲……年歲增長,讓我對高姿態的雄性風格愈來愈不耐煩。說雄性,因為總是男性作者容易擺這種「我想過因此比你知道」的架勢。年輕時我比較不質疑這種姿態,因為自己也正追求那種高人一等。讀讀寫寫一路行來,漸漸才發現能夠與讀者平起平坐其實更可愛可貴。再了不起的作者,也不過是普通人,脫俗並不等於傲慢。因此《笑忘書》以後昆德拉在我心中地位很快下跌,而我敬重多年的約翰.柏格,現在有時硬是難以下嚥(他實在太嚴肅了),幸好還是覺得他的思想高人一等(起碼高過我許多),毫不過時。

重讀《水痕》,因為想到許多年前的威尼斯之旅,連帶想起一些讀過的有關威尼斯的書。譬如, 歌德《義大利的日子》、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詹姆斯《義大利時光》和阿城《威尼斯日記》等。相對於這些書,《水痕》十分醒目,原因正在那孤冷風格。寫的是威尼斯,又不盡然。不是詩,不是遊記,也不是貼心的自白,倒像札記,不談他特地去參觀教堂或美術館,也不抄寫一些水城歷史,而隨興記了一些回憶和思索,間雜一點私人細節和坦誠肺腑的真心話。

所以嚴格來說,並非從頭冷到尾,裡面藏了一點星火,如愛情。

詩人筆下的愛藏得很深,僅有的兩次也不過淺淺觸及,提到某人芥末和蜂蜜色的眼珠,以及一次借住的公寓暖氣失調,她為抓鬮輸了又得靠牆睡憤憤不平――石牆吸寒格外冰冷。這個稀罕小節帶了同樣稀罕的喜劇感,讓我如獲至寶來回品味。

另一處同樣讓我珍愛的,是寫威尼斯冬季特有的霧,濃不見物,厚得可以切割。如果你冒著濃霧出去買菸,便可以順先前在霧中穿出的隧道回來,那隧道可以維持半個鐘頭。

想像那情景:凝凍如豆花的寒霧,咫尺不可見的迷離恍惚。

雲霧飄渺的山色動人是有理由的:美需要隱藏,需要神祕。

我見到的是盛夏豔陽下的威尼斯,霧中威尼斯只在攝影集裡看過,是真美。

詩人花了相當篇幅寫美,譬如:「美是撫慰,既然美是安全的。」

也寫愛,尤其是對城市之愛:「愛是無我的情感,是條單行道。」

《水痕》最後以愛結束:「因為個人的愛,也比個人偉大。」
3

我的《水痕》書中夾了張舊《紐約客》撕下來的一頁,紙面發黃了,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夾的,上面是一首波蘭詩人米洛許(Czesiaw Miiosz,1911-2004)晚年的詩〈卡布利〉,以八十高齡回顧一生,裡面有這樣句子:「然而是在那裡,在那條河上,我經驗到了完全的快樂,╱那歡欣超過任何想法或關懷,╱依然長存在我體內。」

米洛許和布洛斯基有不少相似處,如都是流亡詩人,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米洛許於1980年),最後都定居歸化美國。應是基於這個原因,我把這首詩夾在《水痕》裡。

布洛斯基在《水痕》裡也不時談到快樂,從一出火車站嗅覺帶來的狂喜,到他置身水城卻未必快樂,以及某個時刻心情忽然大好,覺得自己是隻貓,才剛吃了魚:「那時若有人跟我打招呼,我大概會喵喵叫。我是絕對的,動物似的快樂。」

書開始不久,他思索快樂的根源:「我猜想,是發現你自己構成的元素自由了的那一刻……在那寒冷的空氣裡,我覺得踏進了我的自畫像。」

換句話說,在水城,詩人是如魚得水。

布洛斯基曾在安娜堡的密西根大學教了好些年書,讓我覺得他更親,因為我也在安娜堡念書居住多年,對那裡有深切感情。後來他換到了東岸的一些大學,也在巴黎教過書,最後定居紐約。

1987年布洛斯基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有人問到他複雜的身分背景,詩人答:「我是個猶太人,俄文詩人,英文散文家,以及,美國公民。」

《水痕》出版後四年,布洛斯基死於心臟病突發,才五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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