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13

66號公路之旅:出芝加哥記

紐約時報 衛西諦 直到上路前,美國66號公路對於我們來說其實仍然只是抽象的概念而已,但我們心中的信念是:只有穿越腹地,才能見到真正的美國。翻開《孤獨星球》旅行指南(Lonely Planet),會讀到這樣一句話:「想要沿着66號公路而行,你得成為一個業餘的偵探。你常常會碰到經年不斷的路線、徑直通往農田的死路、被風滾草淹沒的沙漠殘餘路段、經歷粗糙且不滿車轍痕迹的路況。」後來的事實驗證了上述每一個要點,但有時候這種「恫嚇」就像是經過喬裝的誘惑。 2013年5月10號,我和太太降落在亞特蘭大機場,開始了62天時間、穿越26個州的美國公路之旅,從東海岸到西海岸,驅車12000英里(約兩萬公里)。66號公路之旅,是這次旅行的一部分,從芝加哥開到洛杉磯,我們總共花了14天。 66號公路有「母親之路」的別稱。1926年開始修建鋪路、1985年被從公路系統中刪除;從芝加哥到洛杉磯、經過八個州、三個時區;全長2448英里(約4000公里)……。除了這些數字,我對這條路的具體印象,也許可以算上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小說《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里沿着這條公路遷移的人們?還有皮克斯動畫片《汽車總動員》(Cars)里這條路旁被遺棄的小鎮?或許還可以加上一些零星的公路電影的片段、旅遊雜誌的圖片?僅此而已。 如今這條路已經改名66號歷史公路(Historic Route 66),更多層面是作為文化景觀而存在。對於美國人來說,這條路是不遠的歷史;對於外來的旅行者來說,這條路則是未知的旅程。但就像旅行指南網站wikitravel上說的,無論是誰,「66號公路都代表了這些理念:自由、向西部遷徙、以及美國中心的孤獨感」。 作為14天66號公路全程之旅的開始,把車開到寫有「起點」(Begin)字樣的路牌下再出發,似乎是必須的儀式。這個路牌從1926年以來,隨着芝加哥城市的發展有過兩三次小的變遷,如今位於亞當街(Adams Street)東端,芝加哥美術館的街對面。在這塊路牌能被伸手夠得着的高度以下,貼滿了全世界各地旅客帶來的粘紙。這裡地處芝加哥的商業圈大環線(Loop),四周高樓林立,是遊人必到的地方。 前一天,我們從高架立交上接近芝加哥時,一組壯觀的摩天大樓天際線由遠及近出現在眼前,極像是人造山脈。美國作家羅伯特·M·福格爾森(Robert M. Fogelson)在《下城》(Downtown)一書中紀錄百年前的一位記者這樣描寫芝加哥:「向上伸出的檐角光芒四射,那景象不亞於白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放出的光芒」。 讀到這句話,會讓人聯想起1871年10月8號開始的芝加哥內城火光衝天的情景。那場著名的大火整整燒了36個小時,有300人喪生,九萬人無家可歸,有五分之三的建築化為灰燼。有一種傳說是這場火災是一頭牛踢翻燈籠所引起,至今仍無定論。那是一個多風、乾燥的秋季。當時芝加哥的建築幾乎都是木質結構,為了精美的雕刻和外飾,他們把人行道都用木材包裹起來。 這場大火催生了建築中的「芝加哥學派」 。芝加哥人放棄了木質結構,開始採用鋼架結構。大火過後不到六個星期,就有300多座大樓開始建造。15年後,全世界第一座摩天大樓落成。為了在有限的地區和時間內重建城市,芝加哥的建築師們暫時放棄了傳統的建築美學,設計了一批鋼架結構、橫向大窗、簡潔立面的高層建築。「芝加哥學派」的代表人物路易斯·亨利·蘇利文(Louis Henry Sullivan)此時提出了「形式追隨功能」的理念。另一位建築大師丹尼·伯南(Daniel Burnham)為這座城市提出了「只做大規劃」的口號。這些幾乎決定了今天我們看到的芝加哥的城市格局。所以有一種說法是,1871年的大火是對芝加哥的「隱秘的祝福」 。 對於今天已經習慣用GPS來導航的外來者,來到芝加哥的市區,鑽進密集的摩天樓之間,必定會手足無錯。衛星信號無法穿過狹小的街道上空被接收,GPS只能一遍一遍地報錯、重新定位、搜索新路徑。我們從66號公路起點處出發,沿着亞當街一直向西,開上一陣才能擺脫這個「隱秘的咒語」。 然而現成的GPS導航系統在66號公路之旅中又是無用的。無用是因為它太實用了,只會千方百計地將你導向現有的高速公路,以最快速度或最短距離的計算方式將你帶到達下一個目的地。 於是我們不得不尋找別的方法。一是使用為旅行者提供的紙質公路圖;二是wikitravel這樣一些網站上詳實的路徑描述;三是將特製的66號公路電子地圖置入到GPS系統中。看起來後者是最便捷的,但遺憾的是我們使用的GPS機器和該電子地圖不兼容。而依循紙質地圖或文字描述來開車,我們掂量自己已經不具備這樣的能力。 最後的解決方法,是在手機上下載一個叫做「Road tips 66」的APP。這是一個電子地圖,以紅線標出歷史上的66號公路所在,衛星可以將汽車定位。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人時刻盯着手機屏幕上車的位置,指揮開車的人直行或拐彎,確保車行駛在紅線上。我們稱之為:人肉導航。 這個軟件還有一個功能,是以綠色圖標指出公路沿途或周邊值得留意的地方:各個景點、舊餐廳、老加油站、汽車旅館、以及鬼鎮。所以,一路上我們以「小綠點」統稱這些地方。——「前方有小綠點」,開車的人得到提醒之後,就開始減速,準備停車下來看看。我們差不多以這種方式,行駛了四千公里。 從起點開出之後,第一個著名的「小綠點」,是一家叫做路·米歇爾(Lou Mitchell』s)的餐廳,這家店開張於1923年,比66號公路修建還要早上三年。據說在當年,有很多人是吃了這家店的煎蛋卷和甜甜圈才踏上西進之路的。這樣古老的餐廳幾乎遍布整條66號公路。而我們則上路心切,臨時將第二天清晨出發的計劃,改在了當天的下午,結果去到路·米歇爾時,已經過了這家早餐店的營業時間。 既然車已經停下來,就走到隔壁街區的聯合車站(Union Station)去參觀。這座火車站曾經出現在美國懸疑大師布萊恩·德·帕爾瑪(Brian De Palma)著名的警匪片《鐵面無私》(The Untouchables)中:一輛嬰兒車在槍戰中從車站台階上滑落,這是向前蘇聯導演謝爾蓋·愛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默片《戰艦波將金號》中「奧德薩台階」的場景緻敬的段落,令影迷印象極深。事實上,我個人對芝加哥的第一印象就是來自這部影片,覺得這座城市裡出沒着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扮演的艾爾·卡彭(Al Capone)式的黑幫大佬。走進聯合車站之後,才發現現實和電影相去甚遠:那段著名的車站台階在電影中顯得又高又寬,但事實上要狹小低矮多了。 這個著名的火車站啟用要比66號公路修建早一年。此後的14天路程中,我們逐漸發現這條公路實際上始終跟隨着自東向西的鐵道。 我們從亞當街左轉上Ogden Ave,往南一直開下去就是出芝加哥的方向。這條大道經過市郊西塞羅(Cicero),這裡曾經那位禁酒時期最著名芝加哥黑幫艾爾·卡彭販賣私酒的運營基地,現在也還保留着一些上個世紀五、六時年代建築,比如幾個汽車旅館。但總體而言,這條大道已經和美國其它大城市的郊區沒有兩樣了,每隔一段路程就會出現:大型超市、快餐店、二手車大賣場。 離芝加哥這座「風城」越來越遠,建築物開始變得低矮、稀疏。道路顯出道路本來的面目,讓我們逐漸有了「終於開始66號公路之旅」的感覺。在傍晚矯飾而精緻的光線地鼓動下,我們尋覓路旁有懷舊氣氛的建築物,隨時停車,帶着新鮮的熱情下車拍照。 在一個十字路口,我們正舉着相機圍在一家老舊的汽車修理廠門口。有位男子正好出來鎖門,見我們對這棟建築如此感興趣,很正經地問我們是不是想買下這座房子。在我們搖頭說只是路過後,他沒再多說一句,轉身消失在街角。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希望的火光迅速熄滅,我猜這家蕭條的店鋪一定早已成為他人生的牢籠了。 車一直往西南方向開,晚上我們計劃投宿前方喬利埃特(Joliet)城外的汽車旅店。在經過一個叫做Countryside的地方之後,66號公路有很長一段已經成為現在的55號州際高速的路基。過去的時光,已經被風馳電掣在高速上趕路的車輛壓在車輪下面。這種想法,忽然和剛才那個男子失落的神情呼應了起來。 衛西諦是電影文化工作者,自由撰稿人,主編出版多部電影評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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