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8/2013

等待果陀

房慧真-蹲踞的男人們抓著餅,那餅在深褐色的手裡感覺特別白,男人的臉黯淡著,手中捧著的餅像月盤,會發光似地,一點微光暫時照亮了前程。  進入市集前,一身精良相機裝備的T,囑咐我跟緊他。T是我的男同事,我們在新德里做旅遊題目,儘管這陣子印度仍時不時傳出強暴婦女事件。鷹在天空盤旋,那是絕好的俯瞰角度,看著如蛛巢小徑的巷弄不斷歧出岔開,分支出去的每個轉角都彷彿埋伏著光怪陸離的都市傳說,隨時會拉開一道暗門,伸出一雙鹹豬手,在幽黯處招呼異教女子。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印度人深褐膚色,顯得眼白格外白森森,特別精光外露、緊迫盯人。抬起頭來,以篤定不移的眼神回敬,投向你的眼神便岔開。往路邊市井攤商去:亮黃色的甜瓜切開,蚊蠅嗡嗡縈繞,想必是真甜。賣桔子水檸檬水的攤車也不少,透明玻璃杯盛著,再舀上幾匙碎冰,在近四十度的高溫下,獨獨我們不敢來一杯,觀光客的脆弱脾胃只適合礦泉水。  人多街市窄,車開不進來。勞動的人頭上多纏塊頭巾,各種花色都有,休息時做裝飾,勞動時當墊布,將所有東西頂上頭運輸。賣水果的小販頭上頂著一盤橘子,加上鐵秤,還有十來串熟透長滿麻斑的香蕉,穩穩地穿街走巷,擠出人群,尋一小塊空地,卸下貨、一番挪騰後,盤腿坐下,開始一天營生。他的左邊是賣香料的母女檔,右邊坐著一個雞胸侏儒,花襯衫底下穿著短褲,露出兩隻向內翻的畸形腳掌,展示天譴以換取些微溫飽。  落腳於此的乞者不少,每一家餐廳前,都有一群蹲在店前等著領餅的人,人多時可以排成好幾排,但不爭不搶,井然有序。等著領餅的人膚色更深,頭髮長了不及修剪,滿面風霜,臉相有一種長期流浪在外的剽悍。  市集裡常見將巴基斯坦錢幣兌換成印度盧比的鋪子,我忽然懂了,這些人從北方來,從山區來,從阿富汗、巴基斯坦來,趿著拖鞋,腳掌覆滿塵土,指縫間結成疙瘩土塊,經年累月的長途跋涉後,暫時棲止於此。四十度高溫,身上猶然穿著不合時宜的長袖衣服,罩著夾克,脖子上綁著毛衣,盡量將所有家當穿上身。有的空手,有的帶了包袱,包袱單薄如一片乾癟豆干,空虛一如主人肚腹,榨不出油水。  領餅人蹲著,而非坐在塵土地上。蹲著是等待果陀的態勢,坐著是屋裡好整以暇吃咖哩的食客,大多是剛剛在清真寺祈禱完的男人,頭戴回教小帽,一身清爽寬鬆的白衣長褲,脫鞋盤腿坐著,面前一個大銀盤,裏頭是各味辛香咖哩,生活有餘裕的胖大男人,腆著肚子慢條斯理地撕餅,慢條斯理地撕成一小塊一小塊沾咖哩醬吃。  產餅的速度極快,擀好的餅在廚師手上甩動如飛盤,稍稍往炙燙的鐵盤上一烙,才一下子就堆疊如小山。外頭等著的人空望著一落落烙餅,要等到過了吃飯時間,等到吃剩的,放涼的,徹底冷卻的,店員才會拿著一疊涼掉的餅出來,從前排開始一人發一個,雖然是冷掉的白餅,無醬可沾,吃在嘴裡還是香的。蹲踞的男人們抓著餅,那餅在深褐色的手裡感覺特別白,男人的臉黯淡著,手中捧著的餅像月盤,會發光似地,一點微光暫時照亮了前程。  餅總共發了兩排就發完了。前排的人吃完餅,也不痴纏留戀,拍拍屁股走了,把位置騰出來給其他老鄉,後兩排還沒吃到餅,繼續蹲著,也許要等到晚餐時候,月亮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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