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2013

憂愁夫人

房慧真-才學走步的他,被英俊高大的父親和美麗的母親牽在中間,走在花園的小徑上,被這一對璧人守護著,他感到無比的安心,卻不知,等在後頭的是接連的噩運,與永遠的放逐。  從舊家找出這一本書,扉頁寫著兩行字:「1989年5月28日購於金石堂/於1989年5月28日傍晚讀完」。稚嫩的筆跡,裡頭時不時畫著粗黑歪斜的線,標記這樣的句子:「一定會有悲哀的事情要發生,因為一個人在世上不能這麼高興的。」當時我幾歲呢?以歷史事件的時間刻度銘記,再過不到十天,就是六四天安門事件,到了年底,柏林圍牆倒塌,1989年,「逢九」必不平靜,無疑是暗潮洶湧的一年。於我,這個剛讀中學,頭髮被一刀剪成齊耳西瓜皮,塞在不合適自己,總是過長或過寬的校服裡,彆扭、格格不入,軀體與靈魂皆是。  我已經不快樂很久了,儘管接下來在地球上其他角落發生的事,幾乎將世界翻了兩翻,亦絲毫不能撼動我。那本在書店讓我罰站一上午,最後決定把它帶回家,飢渴到當天火速讀完的書,是蘇德曼的《憂愁夫人》。我記得,依稀記得,在這之前,已有許許多多次,在閱讀中被觸動的經驗。納博訶夫最早的記憶是:才學走步的他,被英俊高大的父親和美麗的母親牽在中間,走在花園的小徑上,被這一對璧人守護著,他感到無比的安心,卻不知,等在後頭的是接連的噩運,與永遠的放逐。我則是:母親買了一套故事書回家,我還不認得字,卻極其興奮地不斷把書拿出來翻,聞聞它的味道,又收回去。那套精裝書重且沉,還是幼童的我拿著有些吃力,在黑白的童年裡,那是唯一的粉紅色物件。  在遇上《憂愁夫人》之前,西遊記、七俠五義、怪盜亞森羅蘋、神探福爾摩斯,或者是一雙小姊妹遇船難漂流到荒島上,救生艇上還有比她們更小的嬰孩,大小孩要照顧小小孩,小姊妹發揮極大的潛能,在荒島上生存下來,且像小媽媽似地堅強、勇敢,曾經我極愛這樣的船難荒島故事,那時還沒有《少年Pi的奇幻漂流》,沒有最後回到現實的殘酷,都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一言以蔽之,就是逃遁,逃遁到英雄奇俠的傳說裡。《憂愁夫人》像是道分水嶺,第一次在書裡照見自身。保爾出生在家道中落、面臨破產時,來得不是時候,父親憎恨他,母親從此鬱鬱寡歡。保爾上有兩個哥哥,知道最好的時光是怎麼回事,紈褲子弟的習性未除;下有兩個妹妹,既已經來到最壞的低谷,何不及時行樂,恣意妄為。唯有保爾卡在縫隙之中,成了「多餘之人」,總是皺著眉頭,哀愁的臉,壓低自己的需求,攢錢為哥哥準備出席宴會的外出服,為愛漂亮的妹妹們再做一件裙子,而他自己,唯一的外套要用煤灰塗黑,以免露出補丁與綻線。  總是個局外人,站得遠遠地,看妹妹在宴會裡和常欺負他的男孩們調情,看心儀的人和體面的紳士翩翩起舞。他不屬於那裡,不屬於音樂、香檳、舞會、愉悅的臉容、漂亮的人們。他的眉頭一鎖,總是能知覺到,神話傳說裡的憂愁夫人,她的灰色裙角從林間閃過,她的灰色羽翼垂落,遮蔽了他所有幸福的可能。如同班雅明之於他的駝背小人:「我想走進廚房,給自己盛一小湯碗,那兒站著一個駝背小人,它會把我的碗打碎。他出現在哪裡,我就會變得兩手空空」。  那個年紀的憂傷是怎麼回事?我很想問問生活在1989年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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