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1/2013

廚房的私語

張經宏
吉本芭娜娜有篇小說,一個失親無依的女生,某個冷夜在路上走著,突然就哭了。這時她聽見別人廚房準備晚餐的聲音,抱頭笑了起來。

學生時代至今,好幾次別人家作客,不善言詞的我趁客廳人多嘴雜,溜進廚房端茶洗碗,走進走出。待熱油蔥蒜一爆香,滾水沸了滿鍋煙氣,那些廚房裡才能聽聞、別人不得而嚐的秘辛,經手中鏟勺一攪和,便一件一件搔了出來。

多半是清官難斷的家務事。某年期末到教授家,客廳的談笑飄來廚房這邊,「他上課都跟你們說這些?」一向沉靜的師母在砧板咄咄、爐火嘶嘶的助陣下,藏在眉尖心上的一發不可收拾,同在廚房的某君與我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題靠在爐邊聽來別有滋味,有趣的是一踏入客廳,師母又自動成為老師跟前的一個女學生。她也喜歡被學生喊成學姊。

後來師母出國探親,老師沒跟去,整個月同學輪流提來各家美食,客廳的話題卻澀硬乾燥、也不活色生香。我幾次提壺入廚房燒水,咦,氣跑掉了。待師母回來,客廳的笑語才回溫日常,滿座風生。

沙發上菸斗美酒烘托出來的雄心功業,也需廚房煨煮的飯菜餵養,才有工夫上天下地、古往今來。

幾年前朋友家中宴客,起先眾人在客廳揖讓而飲,不意間瞧見食材堆得滿坑滿谷,乾脆都來廚房幫忙,砧板上溼答答血淋淋的菜葉魚肉,或夾泥帶沙、或含血藏污,大夥七手八腳刮鱗去骨、洗淨清腸剖肚後的片骸殘肢。接著開火燒鍋,洋蔥辣椒嗶嗶剝剝,不知怎地,有人開始訴說陳年暗恨,有人回首當年悵惘,這下多少塵封迷離的往事,一一來到爐灶邊吐了真言。廚房成了掏心掏肺的試煉地,常常也是流言飄竄的第一現場。

史載伊尹、易牙皆以善割烹而為君王所用,除了精於廚藝,不知跟廚房聚集各類劈柴生火、殺雞宰羊的閒雜賤役有關?從這些捧鍋置碗的嘴邊搜刮的蜚短流長,只怕不輸一個情報部門。宮闈深院裡的陰謀算計,終日蠅蜂般鑽動穿梭的比誰都瞭如指掌,掌握了他們的口耳,入到廟堂調和鼎鼐,或許就省卻了大半功夫。

尋常百姓之家,門有門神、床有床母(恕我寡聞,倒沒聽說有書房之神),然只有灶神上天稟告此戶之善惡,想來是祂蹲踞之處最能探虛問實,人的心機歹念來到廚房,藏都藏不住,遂予祂有了說長道短之資。客廳可夸夸其談、天馬行空,床頭掀翻的枕頭、床尾踢倒的醋缸,是非難斷,書房裡的鴻圖幻影何其疏闊縹緲,只有廚房──尤其需生火煮飯的年代,拿捏、熟巧、專注,缺一不可。鼎鑊裡外浸泡多久、水加多少,何時添油加醋,處處得見機行事、掌握時間。端上桌眾人一嚐,入不入味,一翻兩瞪眼。

古人喜論「捧茶童子」如何是道?我猜這童子若平日門前堂後掃地曬書、起火燒水,鄙事做多了,他眼耳邊的世故人情教給他的,只怕比廳堂中高談闊論的要靈活、新鮮,人也跟著明白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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