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
山上地勢陡峭,常以騾馬負重載物,一隊駝著磚頭的騾子路過,頭一偏,隨口就往菜攤啣住一把青菜,邊走邊嚼。
從德里往達蘭薩拉,早上八點出門,到了晚上八點,我們還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半路上。中途發生車禍,原本的藏人司機被警察扣留,換了另一輛吉普車,司機是個不會說英語的印度人,一路上沉默著,載著我們遠離大路,往深山去。此後是蜿蜒百轉、綿延無盡的山路,溝通無效,前途未卜,命運不明。
天完全黑了,一路上無炊煙人家,車頭燈探照出去,只見空地上一簇簇群集的猿猴,在山裡據地為王。一隻大猴王袒露著肚皮霸住路中央,神態倨傲,車來也不躲。客隨主便,印度司機把車慢下來,側一側,小心閃過。行前聽聞太多印度騙術,那一刻我忽然放心,可以仰賴陌生人的善意。
抵達時已是深夜,渾身顛出一身乳酸,倒頭就睡,也沒想想印度司機是怎麼孤身折返,再走一遍回程的鬼魅山路。
隔天起來,推開窗戶,民宿掛在山腰上,抬眼望去便是喜馬拉雅山系的外緣,上有終年不退的雪線。聽當地人說,晚上常有雪豹下山來覓食,走夜路要小心,樹林間,暗地裡眨著幾雙晶亮的眸子,不過不攻擊人,只吃小狗。
達蘭薩拉地方不大,主要的街道只有兩條,沿街都是流亡到印度的藏人賣披肩、手工藝品的簡陋攤販。路窄坡陡,人車、牛羊爭道,藏人只能在懸崖峭壁間架幾根竹竿,凌空撐起小攤。懼高的人看了就腿軟,藏人倒是甘之如飴,日曬雨淋下,一家人默默埋頭織著顏色鮮麗的毛衣,顧好冷攤。
逃亡過來時大多人都一無所有,只能從收入微薄的小生意開始做起。窮歸窮,卻仍有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好生之德,空地上常見藏人灑了麵包,盤旋在空中的蒼鷹即俯衝而下啄食。窮歸窮,在達蘭薩拉的野狗每一隻都養得毛色光滑、精壯結實。在陽光普照的日子裡,隻隻攤開曬暖肚皮,野狗生病時,藏人還會帶牠們去看醫生,為數眾多的狗群,沒有一隻餓著病著,只在夜裡雪豹會叼了小狗去。
山上常下雨,下過雨後便滿地泥濘,路旁有賣菜蔬瓜果的,只用張簡單的帆布就地鋪在地上展示。只要一有車輛經過,揚起的泥水就往蔬果處濺得星星點點,穿著傳統藏服來買的婆婆媽媽們,不以為意,仍蹲下挑挑揀揀。菜蔬瓜果本從土裡來,沾了泥水,回去洗洗就好,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山上地勢陡峭,常以騾馬負重載物,一隊駝著磚頭的騾子路過,頭一偏,隨口就往菜攤啣住一把青菜,邊走邊嚼。頭一隻打先鋒,後面幾隻有樣學樣,吃去好幾把青菜,菜攤空了一半。騾子的主人頻道歉,菜攤的主人只是笑著擺擺手,不要絲毫賠償。
不爭,不吵,不鬧亦不嚷,山中無日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只有夜裡,聽到狗群激烈地狂吠,在幽靜的荒山中,顯得特別驚心動魄。沉寂一陣後,又傳來幼犬的嗷嗷哀鳴,終究是讓雪豹得逞了,聽了令人心揪。夢境越來越深,哀號聲也越來越遠,像一陣煙越來越輕,越來越淡,遁隱入遠山中。到了明日,太陽照樣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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