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南下返回屏東的搭車動線是這樣的:搭捷運的第二節車廂,到台北車站出車廂直接上電扶梯,出閘門即是高鐵入口。過閘門,上電梯,進入車廂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來。鬆一口氣,嗯,也是一種無縫接軌。過幾分鐘車就開動了。
圖◎王樂惟
出了板橋站,車廂滑出地面,天光豁然湧進。迎面而來雜亂公寓的潦草後陽台依舊,鏽跡斑斑的鐵窗裡亂堆著日用雜什,各色衣物飄揚,遠山雲影和橋下波光也依舊。這段一、兩分鐘路程的城市裡巷雜亂印象,這幾十年來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也幾幾乎,只有在南下北上時才會走上這條路線。同樣的,幾幾乎只有在南北往返時才會到台北火車站。台北火車站,應該是所有從中南部北上討生活或讀書的人踏入大台北的起點,地下化之後的火車站彷彿一座迷宮,又蟻穴一般總是太昏暗,暗暗吻合了遊子起伏糾結的心緒。
上個世紀的黃昏記憶
當年搖搖晃晃了八小時的對號車到台北上大學,見到的是露天的月台,黃昏的光線,乘客姿態從容,不同於此時的快速人潮和飄浮灰塵的氣味,今天回想起來的確是「上個世紀」昏黃記憶了。令人懷念的是掛在牆上的乘客留言板,粉筆的不同筆跡各自表述,將那些只有當事者明白的人名,時間,地點,簡短話語,連綴起來就像一則則極短篇浮世繪了。
寒暑假返鄉時鐵路局有返鄉專車,和同學在挑高的磨石子地板的火車站大廳排隊驗票,至今還記得一位中文系室友的敞口提袋上隨意躺著一雙紅色高跟鞋。如此將個人物品隨意攤開在眾人面前,在未見過世面的我眼中就像曝露個人隱私一樣令人不堪。紅色高跟鞋,是個視覺刺點,驚風駭浪似地打進腦海裡。但那只是一個開端,日後有更多更新奇的人事物等在我前面,準備擊破我單向的農村式思惟。
曾經,返校時在屏東車站排隊買票,一位面目可親的小姐問我要否與他們共乘上台北,這樣車錢可以便宜一點。我不疑她,隨去。等我上了車,她說找不到其他人共乘了,就我和她弟弟一起上台北吧。我心頭一驚,但已上了車也只好將就了。一路上太陽曬得我醒醒睡睡,好不容易到了台北,那位戴墨鏡的開車先生說話了:你都很安靜哦。我笑了笑。我甚至還沒看清楚他的長相,他說:我在北投的歌廳吹奏喇叭,有空來聽歌啊。我說:好啊。往後的三十餘年間聽聞了種種社會怪狀時,我常常會再想起那趟旅程和陌生的喇叭手。
女兒還小的那些年,為避開節日長假返鄉車潮,回南部就搭飛機,加上平日的活動路線很少經過火車站,以至多年之後路過台北火車站附近時,像極了蔡明亮的電影《天橋不見了》中,陳湘琪從巴黎回到台北,被驚嚇了一般在站前新光三越電視牆前佇立了幾分鐘,人流車聲轟隆隆向前去,天橋不見了。那座走起來震動搖搖晃晃的天橋幾時不見了,周圍卻矗立著陌生的摩天樓和巨大電視牆,眼前恍如異國。咦,幾時變這樣了?
縱貫南北的綠風景
車行中,無可避免總會打個盹,醒來,窗外依然是教人安心的綠油油稻田。雖然是島國平常的景象,由北而南,稻田的綠一路變化著色調,比如說2月時分桃園一帶才剛插秧,秧苗稀疏斜站在水田中,漸漸往南,秧行茂密起來了。5月初,北部的稻禾約一尺高,高屏一帶則黃熟一片進入收割季節了。愛極了遠看風拂過葉尖,稻葉綠浪輕微起伏。隔一段長長距離的田中央總有一棵大樹蒼然獨立,木棉,苦楝,構樹,還有些辨識不出的大樹。想到平日經常路過的捷運機房和連幢住宅高樓走道,曾經是畫家黃銘昌「水稻田」系列作品中那片新店溪岸水稻田的所在。我衷心希望這一片縱貫南北的綠色風景可以一直一直存在,直到我不存在了的時代都還在。
秋冬農人翻地之前有時燒草葉,藍藍的煙盤升而上,隔著車窗幾幾乎也能嗅覺到那味道,就像老家每日以木柴燒洗澡水時煙囪飄下輕淡的木頭香。如今也還有竹欉中遮掩著的老舊紅磚屋,屋瓦上泛黑的焦苔和灰塵,壓得房屋更顯得低矮。老屋的承擔,無可避免地顯現了衰頹。年節時,屋外會多停著一部或三兩部自用車,想必是有人從外地回鄉過節。依經驗可以揣想在光線昏暗而蔭涼的老屋裡,偶爾傳來陣陣蚊子振翅的轟鳴聲,屋裡總也有個固執的老人,坐在藤椅上搖動蒲扇,身上散著薄荷味的清涼。老人始終只願意住在老屋,即便生活上有諸多的不便。
理想的住居地
走出高鐵站,從新左營搭往屏東的電聯車,過了後庄,九曲堂,跨過寬闊的下淡水溪,之後便是六塊厝。每個站名都響著久遠年代的回音,月台簡單的設置,少少的人走動或坐著候車,在午後的陽光中靜靜等待火車經過,南下北上。我喜歡這樣的小站,可以想像出了站,只有幾條馬路的小鎮上,永遠有著一心想要逃出小鎮的少年,也有疲憊的中年歸人,和倚閭眺望的老人,以及他們的悲歡故事,雖然我從未在這些小站下車。
這樣簡單的小車站,讓我回想起,曾經搭乘京都往鞍馬的叡山電車,在一乘寺站下車,過平交道往前走,走一小段路就到惠文社書店。逛完書店,在店門口條椅上稍坐,看少少的行人,安靜的街,不張揚的各式商店,老人騎著美麗顏色的腳踏車徐行而過,一時以為這裡就是理想的住居地方了。
電聯車不快不慢,陽光照著冉冉生風的香蕉扇葉,和多產的椰子樹木瓜樹,圍牆上不羈的牽牛花和野草四處攀爬。然後屏東就要到了。
屏東新車站在舊車站的後方高高架起,即將完工。那一小片天空被遮去了大半,我再回頭張望了一下,便走向客運站等車回鹽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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