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
「好!」也許有些人士說:「信如君言,撇開這些拖泥帶水的東西,倒可以進步得快些。那麼,你們憑藉什麼來進步呢?」作者底答覆是:經驗與邏輯。
「嘿!你把天下的事看得好簡單!天下的事那裏是這兩個東西解決得盡的?」不以為然的人士又大聲吼叫,厲聲痛斥。
「別性急嘛!旦聽我慢慢道來。首先,我得聲明,我並沒有說天下的事用經驗與邏輯解決得盡。從我在前面所說的種種,也推論不出這個意思。其次,經驗與邏輯並不簡單,只是閣下把它們看簡單了。」
我們所說的「經驗」,包括兩種:第一種是原手經驗;第二種是「次手經驗」。這兩種經驗雖然可以分劃,但卻並非脫節而是關聯著的。所謂原手經驗,即由感官知覺所得來的經驗。例如,目之所視,耳之所聽,手之所觸…。所謂次手經驗,即從原手經驗底語言報告出發,依數學與邏輯方式安排與組織起來,並依數學與或邏輯方式推論而得的經驗報告或陳述詞。任何最高成熟的理論科學都屬此類。理論物理學、理論化學、理論哲學,都是最好的例子。全部經驗科學、心理學、地質學、社會學、經濟學,…都包括在我們所說的「經驗」裏。
原手經驗和次手經驗的關係,多少像第一層樓與第二層樓的關係:如果沒有第一層樓,那麼第二層樓建造不起來:如果不經由第一層樓,那麼我們無法上到第二層樓。第二層樓是離地頗高的。同樣,理論科學是原手經驗陳述詞底推出項。儘管如此,它隨時可以交付證驗,至少在原則上可以交付證驗。這一證驗原則,運作地劃分了科學與玄學。
我們不僅在學術範圍裏要求作這一劃分,並且將這一劃分推廣到人理世界,社會制度,政治建構之解析。依據對這些範圍的解析,我們加一條「應用設理」,可以推出許多有用的結論。比如說,凡沒有「運作意義」或非人眾所欲的社會理想,都是足以招致危險的空想。柏拉圖底「共和國」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柏拉圖在他底「共和國」裏,夢想「哲學王」,「公共膳廳」,「共妻」,…。如果有人認為位哲人底「理想是很美好的」,那麼他們豈不應該向那些搞「人民公社」的阿飛致敬?斯達林等人不僅掌握著「人蟻帝國」,而且大談唯物哲學,或退而要作「理論學」,這不是「哲學王」又是什麼?柏拉圖者,極權政治底老祖師爺也!空想常常是美麗的,但是空想也常常是危險的。我們要以經驗為本。
以經驗為本,乃獨立思想底起點。
具有獨立思想能力的人,當然就不倚傍他人之言。然而,這是否標奇立異呢?非也!標奇立異者是為自己,不是為真理。凡標奇立異的人,他最後底考裏,就是怎樣造出驚世駭俗之說,能夠藉此聳人聽聞,達到使自己出名的目的就算了。中國舊式書生中之急於成名者,或唯恐名不傳後世者,多犯這種毛病。其實,這種人是很寂寞的,內心也是很空虛的。我們常常看見,小妹妹在旁邊玩沙,她媽媽和客人談得起勁無暇顧到她時,她就忽然怪叫一聲,驚動她媽媽,趕快來拍拍她。中國舊式書生常說:「語不驚人死不休」。我說:何必呢?說這種話的人,他底基本心理,與這位小妹妹怪叫時有什麼不同?「驚人」或「不驚人」,是心理上的現象。某一說法,能驚甲者未必能驚乙-也許他認為稀鬆平常。所以,驚人與否,和真假對錯毫不相干。合於真理的說法未必一定驚人。驚人的說法未必一定就合於真理。關於皮爾當人的論述層「驚動了」人類學界,是否真理呢?誠然,愛因斯坦底相對論藉非幻觀測之證驗而驚人。但是,蒲觀克底量子理論則未層驚人。二者同為近代物理科學中偉大的貢獻。
「科學的致知模態」是沒有顏色的思想最具形的範本。依照這個範本來思想,我們可以得到這幾種思想模態:
第一、不故意求同。如果我們拿經驗事實底陳述詞作前題,依邏輯推演方式來推論,所得結論可巧與流行之論不合,那麼我們不為了迎合流行之論而去修改自己藉此得到的結論。
第二、不故意求異。如果我們拿經驗事實底陳述詞作前題,依邏輯推演方式來推論,所得結論可巧與流行之見相同,那麼我們不為了「立異鳴高」而修改自己藉此得到的結論,否則就是幼稚。
第三、不存心非古。理由與前條相同。
第四、不存心尊古。理由與前條相同。
非古與尊古,都是民俗學上的事,與科學的致知毫不相干。如果古人之言合於前條標準,那麼吾人不以為古人而非之。如果古人之言不合於前條標準,那麼吾人不以其為古人之言而尊之。獨立的思想家只問是非,不問古今。
第五、不存心薄今。
第六、不存心厚今。
這兩條可從前兩條推論出來。既然如此,凡適用於前兩條的道理也適用於這兩條。因此用不著贅述。
第七、不以言為己出而重之。
第八、不以言為異己所出而輕之。
這兩條可以合併討論。這裏所說的「己」可指一個人自己,也可指他底同宗同派。這裏所說「異己」,可指異於他自己的個人,也可指異於他所屬宗派的人。所謂「黨同伐異」,這種傳統惡習,主要地係針對「人身」而言。這種惡習,幾乎瀰漫社會各個層界。文人似乎也未例外。同一說法,出諸己口,便「敞帚自珍」;出諸人口,便「無啥希奇」。同一說法,可巧為自己所信奉,即令未經論證,便視之為「絕對真理」;可巧為別人所信奉,便是「異端邪說」。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之爭就是如此。近幾十年來,我們看到不少人士,起先信奉唯物主義時,將唯物主義奉之若金科玉律,把唯心主義罵得一文不值。同樣,也有不少人士,當他們信奉唯心主義時,將唯物主義斥為洪水猛獸。之所以致此,除了知識分子徬徨、挫折、焦慮、憧憬、追求、幻想、狂熱以外,尚有人身攻擊的因素在內。這種情形就是「思想鬥爭」之一節。這種「思想鬥爭」是政治、經濟、社會等等層面所交織成的全面「鬥爭」底一個層面。這樣的「鬥爭」,除了分化社會,死人無算,成立一簇一簇新勢力集團以多,一點也沒有解決「思想問題」。如果我們真的要解決「思想問題」,必須建立「公是公非的制度」。我們要建立這樣的制度,首先得抹掉人身的因素。我們必須:只問是非,不問人身。只有在希特勤那個瘋人率領之下的德國國社黨那群瘋子不准愛因斯坦底相對論在物理學教本中出現。英國人則聞相對論被觀測證實而欣然色喜。
這也不行,那也不可,那麼,我們要怎樣才能作沒有顏色的思想呢?作者底答覆,還是前面所說過了的那句話。
經驗與邏輯。有而且只有把握著經驗與邏輯,我們才能在繁複中把握著簡單。我們能有這樣的握握,才能從事獨立的思想。有而且只有獨立的思想家才可能是沒有任何顏色的思想家。沒有顏色的思想家,是澄清這個混亂時代所真正需要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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