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2/2012

論沒有顏色的思想

殷海光

我們知道,人是一種有思想的動物。有深高常學識的人固然有思想,沒有深高學識的人也有思想,問題不在思想之有無,而在簡單和複雜。有深高學問的人底思想複雜虛;沒有深高學問的人底思想簡單虛。我們又知道,在這個地球上的人,有各種不同的種族,不同的國別,不同的像貌。便有多少不同的個別思想差異。但是,在同一類型裏的人,思想又有基本共同的地方。這基本共同的地方是怎樣形成的呢?這個問題之解答將會複雜得需用電腦來計算。恕作者並非電腦,作者只能將八種比較基本的因素挑選出來說說:

第一,宗教。信奉同一宗教的人,大致有同一的宇宙觀、光死觀、婚姻觀,我們可以知道宗教不止是一種儀式系統而已,它還是深遠地塑造信奉者底思想基型的一種制度。中世紀的基督教是最顯著的實例。其實,用不著列舉這個例子,一切成熟的宗教都有這種功能。

第二,文化。文化是一種調合模式。它也是人底心智對生活環境長期反應所形成的行為模式。幾乎所有的人都泡在他們由之而成長起來的文化空氣裏。人在文化空氣裏,很像魚在水裏,多不自覺。在某種文化裏成長起來的人,常常不自覺地將該種文化裏的風俗、習慣、生活方式和道德標準,種種等等,視作固常,奉若天經地義。總而言之,該種文化是他底「意識」內容的原料,也是其形式。於是,他底思想也不能不跟著該種文化一樣呈現與或活動。

第三,傳統。傳統可以是單系的,也可以是多系的。無論是單系的還是多系的,傳統因是綿續的,所以它常成為思想底軌序。傳統對人思想底支配力之大,在中國極其顯而易見。它又常與祖宗底遺訓密切關聯著。

第四,教育。英國哲學家洛克說「心如白紙」。這話誠然不一定可靠,但是,如果我們把這話改成弱的形式,說人在年幼時心田比較年長者單純,那麼確乎是不錯的。因為人在年幼時心田比較年長者單純,所以正好便於塗上五顏六色。人底思想多少受教育決定者。戰前的日本人,並非「先天地」有侵略思想。之所以有,主要地是日本底「軍國民教育」造成的。

第五,政治。近幾十年來「人心」變了。熱心政治的人士,看中了教育底這種功效,於是一旦掌握著教育權力,便熱心地拿教育作從根本上塑造下一代思想的工具。結果,一代接著一代,都成了這一政治工廠裏的出品。不過,美中不足的就是,這種出品最多只能內銷,不受國際市場歡迎!

上面列舉的幾項,既未窮盡可能又未截然劃分。作者之所以列舉這幾項,主要目標之一,係為打開讀者底思路,朝著這虛方向思索。我們現在要問:上列幾項,在一長遠過程之中,對於人類底生存有什麼影響?在上列幾項之中,第五項簡直不夠味道,作者不想再提。作者認為值得一說的,還是前四項。
前四項因素對於人類社會的生活不能說沒有功用:四者底功用可以開列於下:第一、保持人類努力的成果;第二,維繫人際關係;第三,吸收若干情愫;第四,增加一些美感;第五,增加知識。普通所謂人所要有的「嚮往之情」,以及「蠻性的拘範」,種種等等,都可從這五條推論出來。既然含有這些功用,可見宗教、文化、傳統、教育對於人類底生存是「有相當價值的」。
然而,從推動思想進步與否的觀點來看,從致知的觀點看來,從解決實際問題著眼,宗教、文化、與傳統所起的作用為何,卻頗值得檢討。教育一項對於能否促進思想的進步,那要看所謂的教育是怎樣的一種教育而定。我們知道「自然忌真空」。同樣,人腦也忌真空。人,既然是一種會思想的動物,他就要抓一點東西塞進腦子。這樣,他才不感到空上,才有個行為指針,甚至覺得「理直氣壯」。不過,可惜得很,在我滿這個地球上,最大多數的人,在他們較多數的時間內他們底腦袋簡直是一個未設防的城市!人真是一種奇怪而又有趣的動物。在城市裏,我們看,底院深深幾許,家家戶戶把門關。可是,我們底頭腦,在一方面很固執,在另一方面,卻像開放的公園,一任遊人自由出入,不收門票。在現代生活裏,差不多每個人底口袋都是「關防嚴密」的。可是我們一般人對於自己底思想園地,卻是這樣漫不經心,全無一點管制設備。

一般所謂的「思想」,是夠複雜的心理活動及其內容。為了便於討論起見,我們可以簡化如下:第一,前題;第二,構思的程序或支持的方式;第三,結論。談到前題,真是形形色色。前面所說的共同思想之形成可以提示我們,直到現在為止,在人類社會中,於許許多多情形之下,思想底前題是宗教教條,或是傳統的說法,或是祖宗底遺教,或是這種那種主義。而這些思想底支持方式是「信仰」與或「權威」。因此,結論還是不越雷池一步地回到原來的宗教教條,或是傳統的說法,或是祖宗底遺教,或是這種那種主義。

我們現在要問:從致知的觀點看,從解決實際問題著眼,宗教教條,傳統的說法,祖宗底遺訓,這種那種主義,是否真理呢?藉著「信仰」與或「權威」而得結論是否可靠呢?有許多人說「是的」。我們也真粉望有這樣的真理上市。之所以如此,一來人類有所遵循;二來免得許多人再費腦經。可惜得很,這個樣子的所謂「真理」迄未上市。而且,支持這種「真理」的程序也頗令人擔憂。如上所述,支持這種「真理」的程序是「信仰」與或「權威」。據我們所知,愈是不成問題的判斷,愈是不須訴藉「信仰」與或「權威」的;而愈是須要訴藉「信仰」與或「權威」的判斷,便愈成問題。比如說,你和朋友 陳 君同坐一桌吃飯,你用不著說「我真正「信仰」 陳 君坐在我對面吃飯呀!」;你也無須引用權威,說「奉准皇帝命令,我看見你坐在我對面吃飯」。至於訴藉暴力,動輒威脅人身,藉此推銷「真理」,更是野蠻落後得不值一提。

比較文明的辦法,是將宗教教條,或傳統的說法,或祖宗底遺訓,或這種那種主義當作不可動搖的前題,拿邏輯當作支持的程序。這種辦法,雖然比訴藉信仰,訴藉權威,訴諸暴力要「理性」一點,可是由之而得到的結論之可以為不可靠卻如故。從前弄邏輯的人以為邏輯可以使結論為真。這搗 項由將「對」與「真」夾纏在一起所產生的錯誤想法。現代邏輯家已經截然分清楚了「真」、「假」與「對」、「錯」根本是兩個界域裏的東西。如果邏輯能使結論為真,那麼色就是兼辦經驗科學的事。果真有這樣的便宜事,不僅是「理性主義」得到決定性的勝利,而且一切經驗科學家都可改行習邏輯。時至今日,我們只能說,藉邏輯推論程序,由真的前題可得真的結論。然而,藉邏輯推論程序,由假的前題也可能得到假 結論。邏輯所能為力的只有「對」與「錯」。至於「真」與「假」的問題,邏輯是絲毫無能為力的,既然如此,如果宗教教條,傳統的說法,祖宗底遺訓,這種那種主義不可靠,那麼雖然經由邏輯程序,它底結論也並不因之而可靠。

我底意思是不是說,宗教教條,傳統的說法,祖宗底遺訓,這種那種主義,一概都得丟到海裏去呢?作益底答覆是:我至少不是汪達爾主義者。我在此的出發點是嚴格的知識。我在這裏所說的「思想」是對知識負責的思想。從這個出發點出發,我們衡斷一切宗教教條,傳統的說法,祖宗底遺訓,這種那種主義,在我們底思想中涉及知識的內容以及建立的程序。除此以外,一既不是我們現在過問的事。

我們知道,宗教教條,傳統的說法,祖宗底遺訓,這種那種主義,都是想像、決意、情緒、意欲、特定的人身等等○素揉合起來的產品。這些東西充滿了特殊的色調,沒有普遍的效準。我們把它叫做「有顏色的思想」。古往今來,這些東西常常侵犯了知識的彊界,常常被人拿來代替知識,於是乎毛病即產生。柏拉圖說星體底軌道是圓的。這一錯誤的說法困惑著伽利略以前許多優秀的天文學家。因為柏拉圖底權威太大了,成了傳統,要當時的天文學家懷疑他底說法甚至放棄他底說法,這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復次,星體底運行怎樣,這本是純藉知識就可決定的問題。但是,伽利略底理論與包辦知識的教會衝突,於是他受到教廷底虐待。人類底生活方式,社會組織,經濟制度,政治形式,必須怎樣改進才合於大家底需要,這在實蹕上根本就是科學知識及科學技術的問題。可是,許許多多人對於這樣關係乎大多數人禍福安危的重大問題,不去訴藉科學知識及科學技術,而要訴藉這樣那樣的主義,於是結果就很糟。戰後西德之復興,日本之再起,從來沒有聽說是由於什麼主義底法力。美國人對於主義最不感興趣,他們講求科學知識及科學技術,結果國勢彈盛,民生康樂。中國人愛講主義,忽視科學知識及科學技術,結果為主義而廝殺兵連禍結,民不聊生。這一對照,應夠發人深省的。
如果中國人不從這一條死巷子裏出來,那麼我實在看不出中國人底光明在那裏。
宗教教條,文化傳統,祖宗遺訓,和這樣那樣的主義,這一類底東西,可以引起人底嚮往,可以引起人底懷念,可以使人覺得自己是歷史中的一個腳色,可以激起人眾底狂勢之情。這些東西,也許是人所喜愛或不可缺少的,但是卻不能代替知識,不能據之以解決實際的問題。知識之建立,靠信仰的地方非常之少。知識與權威尤其不相干。實際問題之解決,須靠知識與技術。科學則是知識與技術底大本營。然後,宗教教條,文化傳統,祖宗遺訓,和這樣那樣的主義,這些有顏色的東西,與我們底原始性如此接近,所以極易對我們發生巨大的支配力。知識則是人類文明發展到高度的結晶。它很不同激純化。人們須要經過長期的心智努力,克服了人之愛虛榮,幻想,為感情所攝引等等「弱點」,才能接受知識,和依知識所了解的世界,社會人生;以及依知識而作的有關行為方向的決定。嚴格的知識是沒有顏色的。它沒有情緒、意欲、個人成分,地域特點…攙雜其間。因此,它有普遍的效準。它是素淨的。「五色令人迷」。街頭的五顏六色容易引人注目。沒有顏色的東西很難令人發生興趣。所以,我們接受上述宗教教條,等等東西,就比較來得自然而又容易;而要我們接受知識,就比較勉強,且需相當的訓練。可是,我們在致知,在思考問題,在謀求實際問題之解決時,如果愈少受宗教教條,文化傳統,祖宗遺訓,和這樣那樣的主義之羈絆,照著知識所指示的方向,一往直前謀求結果,那麼一定便利得多,一定少許許多多無謂的牽制或浪費。
如果一個人在致知時,在思考問題時,在謀求實際問題之解決時,他能夠這樣不受宗教教條,文化傳統,祖宗遺訓,以及這個那個主義的影響甚至束縛,那麼,至少他便是已經消極地達到「獨立思想」的境地了。

不過,顯然得很,如果我們消極地達到「獨立思想」的境地,那還不夠-我們只做了清除道路的工作。我們僅僅做了清除道路的工作,只做到了 胡適 先生所謂「不受人惑的人」。我們做到了「不受人惑的人」,並不一定即能有所建樹。如果我們要能有所建樹的話,那麼必須把握著可靠的憑藉。什麼是我們可靠的憑藉呢?也許有不少的人士說:「如作者在上面所說的,一切宗教教條,文化傳統,祖宗遺訓,這個那個主義,統統都不可靠,那麼我們還以什麼作為可靠的憑藉呢?」是的,有不少人士認為沒有這些東西,就像天塌了一樣。但是,作者非常抱歉,在作者看來,在想問題時,撇開了這些東西,反而輕鬆愉快:在我們作嚴謹思想底途程中,撇開這些拖泥帶水的東西,倒可以進步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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