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化遺產的弔詭

新井一二三 今年去了兩個世界文化遺產：義大利翡冷翠（Firenze又譯佛羅倫斯）與馬來西亞馬六甲。兩個擁有完全不同歷史的城市，意外地給我留下了相似的感想：世界文化遺產的認定帶來的觀光化，對文化遺產本身倒構成著嚴重的打擊。 世界文化遺產的認定，目的是發揚並保護人類共同的古蹟。以翡冷翠為例，它是歐洲文藝復興的發祥地，有許多宮殿、教堂、博物館以及在裡面展覽的繪畫、雕刻等等，能參觀的景點實在很多，把整個歷史區認定為文化遺產，著實有道理。 其實，早在一九八二年的世界遺產認定前，翡冷翠也是著名的旅遊勝地。例如，俄羅斯浪漫派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一八九○年寫的弦樂六重奏曲《翡冷翠的回憶》，就是他在贊助者梅克夫人的支持下，從俄羅斯老遠去翡冷翠小住時候的印象所啟發。難得的是，他曾住的房子，在一百二十多年後的今天仍然有人住。再說，在同一條小路上，還有比柴可夫斯基早三百年，伽利略．伽利萊住過的老房子。 如此豐富華麗的歷史，理應吸引許多遊客，尤其被聯合國文教組織推薦後。當我到翡冷翠的三月底，正逢上復活節的假期，許多歐洲中學生團隊在老師的帶領下來參觀各景點，另外也有好多年輕人跟朋友搭伴來玩樂。白天前者的人數太多而造成觀光的障礙，晚上則後者的聲音太大而妨礙無辜旅人的安眠。 在我夏天剛去的馬六甲，更荒謬的打擊正在進行中。貫穿歷史區的馬六甲河兩岸，以前只看到一排老房子的後門；這幾年卻請畫家來，用鮮豔的油漆全面都畫了，既像塗鴉又像迪士尼卡通的壁畫，並且在河岸開張一家又一家的啤酒屋，最後沿岸一路設置了燈光照明，以便啤酒屋的醉漢以及遊船的乘客，夜裡都看得清楚歷史區化過妝的新面貌。為了娛樂遊客而改造歷史區，似有誤讀了世界文化遺產精神之嫌。可是，被世界文化遺產吸引而來的多數遊客，尋找的恐怕就是好看、好玩的景點。 馬六甲海峽邊新蓋的馬六甲塔，令外來遊客嘆息不已。但是，反省一下日本在廿世紀後半走來的路，不僅東京蓋了東京塔，京都也蓋了京都塔，橫濱蓋了海洋塔、神戶蓋了港口塔，誰有資格反對馬六甲人建設屬於自己的觀光塔，何況吉隆坡曾有過世界最高的大廈？ 位於荷蘭廣場和華人街中間，跨過馬六甲河的金聲橋邊，今年擺著巨大的鄭和寶船模型，上面寫的方塊字說：歡迎中國政協主席賈慶林訪問馬六甲。其實不僅是政協主席，而且很多中國平民都參加旅遊團，坐一輛又一輛的大巴士來馬六甲觀光。相比之下，日本遊客則寥寥無幾，而且幾乎都是已退休的老齡夫婦。曾經一九七○年代吧，大批日本旅遊團到東南亞、歐美各國觀光，以種種不文明的行為引起了當地居民和媒體的皺眉和嘲笑。如今的大陸遊客看來不夠文明禮貌的樣子，令人難免有卅年河東，卅年河西的感慨。 各地的世界文化遺產正遭受觀光化打擊，該說燃眉之急吧。那觀光化也往往帶著迪士尼化的色彩，例如：翡冷翠街頭越來越多的快餐店，都推出比薩片／可樂套餐。當然，卅年前領亞洲各國之先開張了東京迪士尼樂園的是日本人，哪能批判人家走同一條路？ （作者為日本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