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5/2013

2個東京故事裡都有受傷的心靈

李黎
跟兩部「東京」電影裡提及的兩處地方打照面純屬巧合。原本是要去仙台尋訪俳句詩人松尾芭蕉的「奧之細道」,但聞說附近福島的核子廢水汙染益趨嚴重,便取消了仙台之行,改為去東京附近的熱海。

在熱海一間可以眺望海景的傳統日式旅店住下,忽然想起小津安二郎最經典的電影《東京物語》:一對老夫妻從家鄉遠道來東京探望子女,幾天下來,子女都忙於生計無法陪伴出遊,二老擠在狹小的家裡也不免礙手礙腳,於是湊份子出錢請父母親到熱海享受兩晚。可是老倆口不習慣「度假」,熱海溫泉旅館裡鄰室的年輕人客吵鬧了一夜令他倆無法入睡;白天呆坐在海邊百無聊賴,又出於好意想替子女省錢,於是決定提前一天回東京。不料早歸非但沒有帶給子女驚喜,反而使得另有安排的子女措手不及,當晚二老差點變成無家可歸的街友。

還好我們來時是淡季週日,旅店安靜無人。從旅館陽台眺望平靜的海面,只要不多想此地與福島的距離其實並不那麼遠,就可以安心地比電影裡的平山老夫婦多住些時日。

熱海之後來到橫濱,快到入住的酒店時,一眼看到不遠處港邊遊樂園裡高大的摩天轉輪,心想真巧──這不就是出現在《東京家族》電影裡的那個摩天輪嗎?

《東京物語》在1953年上映,六十年後,拍過《寅次郎》系列和武士三部曲的「庶民導演」山田洋次,重拍了東京故事今日版《東京家族》向小津大師致敬。在2013年的新版裡,平山老夫妻沒有再去熱海(山田導演在一篇訪問裡說道,現在熱海的傳統旅店這麼吵鬧是不太可能的了),而是被子女送到橫濱五星級洋式酒店去。二老在洋旅店裡更是無所適從,只得坐在床邊地上,呆望客房大窗外的摩天轉輪。那個緩緩轉個不停的巨輪,到了夜裡閃閃發光不免刺眼,老先生卻又捨不得拉上窗簾,說「這樣的景色也難得看到」。深夜財大氣粗的中國人客在走廊大聲叫嚷,二老輾轉難眠,第二天把房間收拾齊整,提前回到東京,結果當然又是令兒女為難……

其實平山夫婦的兒女們絕對說不上不孝,只是大都市裡討生活不易,擠不出時間陪伴父母──豈止是父母,夫妻子女也皆如此,原就是無可奈何之事。心懷愧疚的子女湊錢送父母親去熱海旅店或橫濱大酒店「度假」也是好意(新版裡的女兒甚至用羨慕的口吻說:我要是有時間,也想去橫濱的大酒店住上兩天哪!),但是對於遠道而來探親的父母,要的不是二人世界度假村,而是骨肉相聚的時光。所以老母親覺得她在東京最愉快的一晚,小津版裡是與守寡的媳婦、山田版裡是與「沒出息」的小兒子共度的;雖然在狹小簡陋的居室裡,雖然婆媳有過感傷對泣的時刻,但那種不待言說的貼近與溫馨,交織著細細的哀愁與淡淡的無奈,才是實實在在的人生啊!

兩個東京故事裡都有受傷的心靈──戰爭之傷,災變之傷。小津版裡的人物,戰爭的重創猶新尚未癒合;山田版裡觸及的則是電影開拍前不久發生的海嘯與核災,甚至藉平山祭弔老友帶出戰爭年代的亡者。(山田洋次的反戰立場,從他2008年的作品《母親》裡就清楚的看得出。「母親」這個角色的丈夫是一位學者,在太平洋戰爭前夕因為反戰而入獄,備受折磨至死;留下「母親」含辛茹苦撫養兩個幼女,而唯一關心照顧母女三人的年輕人也死於戰爭。)

從我們房間的窗戶倒是看不到摩天轉輪或者遊樂場的燈火,走廊上也沒有客人喧嘩,但我們知道福島的核電廠還在源源不絕排出數量驚人的汙染廢水;也隱隱覺知戰爭的幽靈並沒有遠去,而且復活的跡象就像早年日本「怪獸」電影裡那樣,從陰蟄潛伏到逐漸詭譎現形……。從1953到2013,一代又一代單純善良的平山夫婦,目睹他們的至親好友在歷史時空的悲劇中逝去或老去,讓他們只能在傷痛中悼念,無濟於事也無能為力。

有一晚我坐上了摩天轉輪,從高空眺望橫濱港夜景,比白天從酒店窗戶看出去美麗得多。我真希望能在酒店走廊上遇見平山老倆口,說服他們多留一天,冒個小險乘一次摩天輪,然後回東京去向子女們津津樂道一番──也只能如此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