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
走在古城,穿過蜿蜒的石板街,沱江臨河的絕佳位置,幾乎全被夜店佔滿。唱歌選秀節目正熱得滾燙,嘶吼著港台流行歌曲。小說裡湘西男女對唱的苗族情歌,大概早已沉入黯黑深潭裡。
從湖南長沙搭巴士往鳳凰,走走停停,預期會有一段冗長的乘車時間,帶在手邊的書,不做他想,就是沈從文的《湘行書簡》。家書是在往鳳凰的船上密集寫成,有時一個險灘,打翻墨水瓶,弄濕信紙也是有的。當時沈從文暫時告別新婚妻子,一個人回老家辦事。北平往漢口,接長沙,經常德,租小船,沈從文帶上幾斤風乾的湖南臘腸,在船上與水手一同生火淘米煮飯。
船上有三個水手,除了舵手,前方甲板還有兩人。遇到險灘時,這兩人就要背著繩索,跳下船去,只穿條丁字褲,近乎赤裸地在激流裡拉船。沈從文寫,其中一個是實習水手,只是個小孩子。
沈從文走水路,我走修築好的公路,一進到湘西的門戶吉首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邊低矮處,時常埋伏著閃爍微弱紅光的小小神龕,襯著破落的街景,有一種幽冥飄渺之感。湘西趕屍、苗女下蠱,此為古來邊陲蠻荒之地。
到了鳳凰,走在古城,迎面而來的卻都是打扮時髦的八○後年輕人。穿過蜿蜒的石板街,來到吊腳樓林立的沱江河邊,臨河的絕佳位置,幾乎全被夜店佔滿。唱歌選秀節目正熱得滾燙,人人有希望,個個有把握,每家店裡都有人拿著麥克風,嘶吼著港台流行歌曲。小說裡湘西男女對唱的苗族情歌,大概早已沉入黯黑深潭裡。
深夜十一點,喧鬧不已的酒吧外,裹著一頭高塔般的黑布,穿著深藍傳統服飾的苗家老婦,神情落寞地藏在暗影裡,擺著冷攤,賣著都市女孩或許會心動的細碎銀飾。往昔在湘西,形單影隻的苗家老婦,往往會被汙名化為惡名昭彰的放蠱女。如今新時代有新時代的蠱惑,苗家婦早已不構成懼怕,只是凋零。
背包客在這裡被稱作「驢友」,古意盎然的巷弄間,時時可見「今日有房」的立牌。驢友來了,自然也少不了老房子改成的咖啡廳,厚重樸實的木門打開,裡頭或許還是幽靜的院落,卵石拼就的庭埕上,往昔放養雞鴨、晾曬稻穀衣被的農家情景,如今全收起來,擺上歐式庭園白鐵桌椅,賣起提拉米蘇來了。在一家老房子改成的青年旅舍外頭,牽了密密麻麻的電線,織成一露天網吧。
如果運氣好些,沱江邊的民宿有空房,便可入住吊腳樓上。以往,吊腳樓上住的大多是水手的一夜相好,沈從文寫,「許多在吊腳樓寄宿的人,從婦人熱被裡脫身,皆在河灘大石間踉蹌走著,回歸船上。婦人們恩情所結,也多和衣靠著窗邊,與河下人遙遙傳述那種『後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
隔日刻意起早,為著同樣早起,落戶生根的河岸人家。婦女背後多半駝了籮筐,裡面或許裝著臉頰被凍得粉撲撲的娃兒,或許是剛從山裡摘來,根鬚處還沾上泥土的野菜,來到河邊浣衣、洗菜。也有船家捕了肥美溪魚,就近在河邊殺魚,清腸剖肚後以溪水滌淨,好帶上船煮鍋魚湯。
浣衣女的閒話家常,打在石板上的搗衣悶響,船夫撐篙搖槳的欸乃聲,隨著這些在薄霧中慢慢盪開的聲音,陽光透亮,剛剛在大石上搓洗好的白色被單,沿著吊腳樓的欄杆,整片披曬下來。廊橋邊開始有叫賣聲,山豬肉醃製成的臘肉,紅通通地風乾蝦米,滿筐滿籮地挑了上橋。水中央的跳岩,趕上學的小學生,像隻小黃雀在石間蹦蹦跳跳,瞬間便過了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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