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從倫敦的希斯洛機場探出頭來,已經是晚上八點。我拖著行李,搭上地鐵,從西南邊橫切一對角線,到遙遠的東北邊角,旅程的最後一哩路,幾乎是台北到新竹的距離。
抵達異地的第一眼,像剛開眼的雛雞幼鴨,有著決定性的銘刻印象。六月中旬,節氣已近夏至,氣溫卻還凍人,呵一口氣便成白煙。啞行者蔣彝在一九三三年,八十年前初次抵達倫敦,也是人間六月天:「我獨自一人首次造訪海德公園,走著走著,忽然見到兩位女士慢慢經過身邊。我大吃一驚,她們身上竟然穿著毛皮大衣!我知道當時正是夏天,因此不敢相信,我年少時的夢居然成真了。什麼夢?許多中國通俗小說都描述過,天上仙人夏天時穿著皮草,冬天穿著極薄的絲綢。」
天上人間,時令顛倒,日夜也錯置。晚上九點,當地鐵一出地面,卻是大白天。像是早上九點,陽光還不大熾烈,像輾壓過的金箔,薄薄地貼在屋簷塔尖上。光線正好,不螫人不刺眼,窗外蔚藍天,襯著列車的紅色絨布座椅,像是岩井俊二的純愛電影場景,而非印象裡鼠灰色的霧都。
下班的尖峰時間已過,車廂內只剩下零零落落的乘客,看起來都是因加班而晚歸,勞工階級模樣的人們。經過長途飛行、轉機、通關、將笨重的行李在倫敦沒有電梯的地鐵站搬下抬上,最後塌陷在舒服的紅色軟椅內,只剩下一具潰散的人形。車廂裡的人們看來也是積累了大量疲倦,對面的大叔腆著肚子打盹,肥胖的灰髮大嬸吃力地彎腰,把短靴的繫帶鬆一鬆,讓奔波一天的腳出來透氣。恍惚間,不知何時,天一下就墨黑,蕭瑟淒涼之感忽地襲來。
像是一下就沉入潭底,在夜闇中拖著行李找訂好的廉價旅館,還亮著燈的是印度人開的炸雞店,膚色暗褐的南亞移民,拎著幾手啤酒,三三兩兩聚在街角。倫敦是狄更斯是伊恩.麥克尤恩,但也是奈波爾、魯西迪與莎迪.史密斯的倫敦。隔日仔細端詳此街區,在路上時常可見許多全身罩黑,只露出眼睛的伊斯蘭婦女。年老一點的全身素黑彷彿服喪,年輕一點的素黑布面上還繡著花樣,露出一雙翦瞳大眼,牽著還不用綁頭巾的小女孩。大概用不了多久,小女孩開口就是一副純正英國腔。
一整條街賣的都是南亞吃食用品,印度手抓飯、土耳其烤餅,玻璃窗裡紅紅綠綠粉粉紫紫甜得膩人的糕點。雜貨店門口堆疊著馬鈴薯和洋蔥兩座小山,原因無他,都是做咖哩的配料。服飾店裡披掛著成年禮、結婚時穿的繡金邊沙麗,一走近就是薰得讓人發暈的印度檀香。東倫敦錯落著許多像這樣的移民小鎮,像是將印度或巴基斯坦的一處市集平行移植於此,顏色五彩繽紛,香味辛辣刺鼻,在這個夏天仍可穿上貂皮大衣的國度裡,一旦抽離南方的溫度,就完完全全不是那種感覺了。
每天早上九點出門,一律是陰灰沉鬱的天,雲總是壓得很低,時不時就來一陣急雨,還加上迎面刮來的勁風。我忽而了解英倫人為何這麼愛談論天氣,這是尋常裡的一日,一個萬般沮喪,提不起任何活力的灰敗早晨。偶爾從層累的雲團間破出一道光線,那難得的光束彷彿天上降下的神啟,照亮一小塊空地,又吝嗇地馬上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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