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經宏
我彷彿只睡了一秒。門外的夕光悄悄伸手而入,爬來我的身上。長椅上千萬顆細細的粉塵啣著金光高低翳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多年後相聚,幾個同窗聊起我們那除了上學,終日得跟著大人做工、下田的童年,也聊及如今送他們的孩子學舞練琴,不時得奔去這裡競賽、那裡參加檢定的日常生活。「再忙再累,總得給他們完整的學習與教養。」
當「完整」這詞彙在他們口中輪流出現數回,我這才稍稍明白:那些關於「完整」的想像,除了來自各式教養書裡的繁贅玄言,或許還包羅了各式訓練肢體、心智的課程所拼湊而成的學習人生。
席間某同學談起幼時媽祖廟邊的舊居、一同去廟裡遊逛的往事。小學的我每日放學後,約莫得走一公里的小路,來到父親的工廠幫忙。我習慣沿著整排屋舍的簷廊下走,好躲避炎陽炙曬。經過同學家,總會靠近窗邊探看,他知道我來了,兩人相偕走往隔壁的媽祖廟。
在我有限的記憶裡,那座廟樸素如尋常人家的瓦房,簷下築著燕巢,樑上懸掛的環香飄曳絲絲白煙,兩旁古老的瓜型供燈低垂,殿中並無刻鏤華彩的雕樑龕室,僅木桌上供奉幾尊神駕,牆邊兩排長凳,空氣中永遠浮著清新的風息。盛夏午後,我們一踏上石板台階,拖鞋一拋,顧不得旁人眼光,整個趴伏殿前,雙頰來回貼住地面,讓硬泥地沁出的清涼滲進肌膚裡。
正殿敬奉媽祖的供桌兩旁,各有一道窄門,門後是間閒置多年的村民開會中心,除了這兩道門,再無其他入口,連窗戶也無。洞穴般的暗室裡一排一排整齊長椅,椅背上刻有日本字,我初次踏入不免心生怖懼,不見五指的深闃處藏有千百雙靈視的眼,正望著門邊探頭探腦的我們。這暗室如此靜謐,且那靜謐如此動人,這裡彷彿眾神的後台,雖然無人知曉前台離開的祂們,回轉來這裡做些甚麼。
我們躡手躡腳而入。那空間使人沉靜,淡漠的煙氣猶在黑暗中緩緩游走,帶著新奇的目光探尋彼此,再游得深些便為整個黑暗所覆,成一股深靜而無法解釋的氣息。
某日午後我看著看著,竟臥在長椅上睡去,睡進了沉沉呼吸的時間裡。
我彷彿只睡了一秒。門外的夕光悄悄伸手而入,爬來我的身上。長椅上千萬顆細細的粉塵啣著金光高低翳動,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同學已經離開了。我轉頭望向身後暗處的長椅,黑暗裡靜止與游動的一切竟讓我覺得熟悉。門外傳來廟公咿歪推動門扇,扣上金屬鎖片的聲音。我趕緊爬起身,奔了出去。
不久媽祖廟改建成一樓供村民開會的活動中心,媽祖被請到樓上供奉。我沉沉睡去的那間暗室,從此封存於記憶中。
後來我讀到漫畫家蔡志忠談及老家門廳的八仙桌,年幼的他一個人躲在桌底下或睡或玩,或做著無邊無際的幻想,沒有課程規劃,不受催促干擾,如此度過了他的童年。漫畫家說,長大的他一提起筆上工,到告一段落回神,此日光陰忽忽過了十數個小時。
幾個朋友轉寄過這則報導,我每次讀及,總會想到睡在媽祖身後的暗室裡,那個十來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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