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
從電台的採訪中出來,我緩步走在中山北路上。萬里無雲,風吹樹梢,真是舒服極了!先前急急搭了計程車赴會,還無端領受司機一頓憂國憂民的憤慨口水;如今,工作結束,獨自悠閒地走在冬天的路上,眼看「爭艷館」旁的成排欒樹已然繁華落盡,我不自覺在寬闊廣場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遠方,捷運車廂成列徐徐啟動;近處,款款對望的男女露出甜得膩人的笑容;天空偶或飛過群鳥;風吹著被阿嬤拉著小手的小女孩裙襬,更多的是老夫妻沉默對坐……一切是如此的寧靜安詳,我暫離塵囂,領受著自然的美好恩典。
已經有許久不曾偷閒望向人群了,平日裡總是低頭奔走,從家裡到學校;從台北到高雄、台中、新竹;坐在高鐵舒適的車廂,依然是手不釋卷的低頭族—低頭看書、改考卷、審稿子、構思被催繳的文章……。像我這樣的人應該算是相當典型的台灣上班族,生活忙碌,被工作追著跑,不知今夕何年,常常忘記偶而應該抬起頭來看看人間。
今年學測作文考題「人間愉快」,內容側重生活裡愉悅經驗的追求與記錄,出題者不再執著制式的論述,開始重視生活教育,以一向考試領導教學的傳統,我以為情意開發勢將成為顯學,學生將不再獨尊書本,也須凝眸注視生活,我以為這是一個相當良性且讓人雀躍的轉變。光會孜孜矻矻、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讀書,就算考上了好大學,謀得了高職位,賺得了全世界,卻不懂品鑒生命的滋味,看不見人間的美好,最終只會成為牢騷滿腹的酸漢,我不覺得這樣的人生值得羨慕。
曾接獲畢業多年的學生來信,問我:「不知老師過得怎樣,有沒有失眠,有沒有說故事,有沒有笑。日子一天天的在跑,彷彿告訴我們,在時時回頭望之餘也要繼續專心向前走下去。」展信閱讀的剎那,不知怎的,眼眶竟不自禁熱起來。有沒有失眠?有沒有說故事?有沒有笑?每一個問號都洞中肯綮,我深深感受到被學生關照的幸福。
黑澤明在一九四七年曾拍了部電影《美麗的星期天》。黑白片在喧囂的現在看來,格外素樸。一對身上只有卅五元的窮極無聊情人,處處碰壁:去拜訪有錢的老朋友,朋友卻無情地想用錢打發;豪性大發跟小朋友打棒球,卻砸破店家的饅頭和招牌,賠了十元;淋雨趕車去排隊買音樂會廉價票券,輪到他們,卻剛好售罄;打起精神去喝咖啡,黑店家在咖啡內加奶,憑空多出十元消費,只好脫大衣抵押。
陪著他的樂觀女友,歷經打擊,不改天真,倚著欄杆,笑望遠方。接下來對話,也許是黑澤明對幸福所下定義:(男):你生氣了?(女):沒有。(男):那你為什麼不說話?(女):我覺得幸福的時候,什麼話都不想說。
沒錯,感受到幸福的時候,常常什麼話都不想說。也許只是靜靜的坐在窗前發呆;也許只是緩步走往鄉間的郵局遞信;也許只是坐到陽台上被陽光輕輕的撫慰;也許只是朋友對坐著喝咖啡或側耳傾聽午睡的丈夫在隔房的輕微鼾聲;當然也可能是路過公園,不經意遙望綠繡眼跳上跳下啄食著粉撲花的花心、蜜蜂在薰衣草裡尋找花蜜、粉蝶如梁祝般比翼雙飛、楓樹在白牆上投下顧盼自雄的影子。世界只是這樣:櫻花開著;薔薇微笑著;桂花吐露著;九重葛怒放著;麒麟花一逕滿身刺蝟;小孩成長、大人老去;而我們為生活奔忙著。
多麼希望經常能如黑澤明電影裡的那位容易感知小確幸的女子—什麼話都不想說也不用說。
(作者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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