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闌珊 遙遠如夢

于鄉

他娓娓道出休學的原因：父親另組家庭，母親多病，只能做些家庭代工，身體稍好時，一個月可賺三四千元；姊姊四處打零工，薪俸不定，妹妹是小六生，而房租每月九千五……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因此，必須日夜兼差，補貼家用。

我彷彿看到一位遭棄的婦人，拖磨多病孱弱的身軀，帶領著一兒兩女，在擁擠卻冷漠的都會，尋求安身之處。

我在休學申請單的導師欄簽下姓名，內心翻騰的是，這樣微薄而不穩定的收入，何以支付一家四口一個月繁瑣的生活開銷啊？更確切的說，是「怎麼活」？在這世間，許多陰暗的角落裡，許多不知怎麼活的人，正無聲無息地掙扎生存著，或悄然無聲地遺棄人世，及，被人遺棄。

我將申請單還給那位學生，我知道，一切的辛酸苦楚也全還給了他。

一年半後，我接到他的來信。信上說，總算實現了他與妹妹的夢想。他以儲蓄一年多的零用錢，買了一部中古機車，上完夜班後，載著妹妹從永和簡陋的賃屋處，直奔陽明山。那就是他們多年來的夢想──看看他們父親高居巨廈之上的家，即使只能遠遠遙望，也心滿意足了。

我彷彿看到他們兄妹佇立星光晦暗的仰德大道，在茫茫黑夜裡，尋覓為了風塵女子而拋棄他們的父親的家。那盞無情的燈火，在他們苦尋良久後，找到了！寂寞的深夜，他們孺慕地眺望……遙遠的燈火是張模糊冰冷的面容，寒夜的露珠，凝聚在路旁的草葉上，不久，那燈火熄滅了。

他們流著淚想像父親應當有夢，夢輕緲地飄出窗口，滑出盆地，迎向他們。他們欣喜而輕易地融入父親的夢境，牽起父親的手，一同返回母親的病榻。

無數的荒謬交織在此都會區，每個人都是觀眾，也是沒有劇本的演員；然而那位學生卻按著自己編寫的劇本，一幕一幕導得那麼用心，演得那麼投入！我讀著他寄來的訊息，將他的夢摺成船，落碇于心湖之濱，我知道，有天我也將帶著夢，尋找一盞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