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2013

1942:中國文明的難民

英國金融時報
張立偉

《一九四二》在中國製作和公映是一個開天闢地式的事件,但中國觀眾似乎並不領情。有人指責馮小剛繼續“消費苦難”,有些則認定是“借古諷今”的初級水平,而主宰著影評市場的文藝青年們,從藝術性方面否定了馮小剛導演的努力。這是一個“一九四二式”的悲劇。

這些反應或許會讓馮小剛徹底絕望,事實上,筆者也有類似的心情。除了娛樂消費和藝術享受之外,中國人或許更要關註國家的命運,尤其是在每個人都惴惴不安的年代。這部受到審查限制的電影,再現的不只是一場歷史災難,也是有關國家未來的預言。

電影裡面有兩個中國,一個是政府(軍隊)和城市,吃喝玩樂;一個是災民與農村,飢寒交迫。將這兩個平行世界聯系起來的是美國記者白修德。在白的價值體系當中,政府與國民是契約關系,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他不明白為何民國政府既不賑災,甚至封鎖他發布飢荒的消息。

“兩個世界”在中國幾乎是一種真理性的存在,他不知道在傳統的中國,官吏與百姓之間是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官僚體系除了提供必要的治安與司法服務以維持社會秩序之外,幾乎沒有其他責任。“民間”則是一個扁平化的社會,人的生老病死以及天災人禍只能依靠家庭以及由姻親、同學等組建的私人關系網。這或許是由小農經濟決定的形態,社會因為缺乏組織聯系而被馬克思比喻為“一袋馬鈴薯”。這種形態成為中國進入現代文明的障礙,因為人們往往對於公共事務持有自私冷漠的旁觀態度。

馮小剛以過多且互不交叉的人物豐富了中國社會的一個斷層,他試圖組織各種細節來表達隱藏在背後的邏輯,這破壞了電影的故事性,也是讓影迷詬病的地方。但是,馮小剛的目的絕不是講一個故事,而是含蓄的解剖。

在這部電影中,統治階級遭到了客觀的抨擊。領袖要面子而忽視人的生命價值,即使遭受轟炸也要市民排練歡迎美國貴賓的儀式,要求打一場勝仗才有面子去開羅參會,關停披露災情的《大公報》,政府統計飢荒死亡人數只有1062人,而實際有300萬有餘。在官員邏輯里,國家利益和民族目標遠高於人民的生命和利益,人不過是蟲蟻般的存在:蔣介石要求國軍撤出河南,將難民的包袱甩給日本人,這樣“才能顧全大局”;司令蔣鼎文在河南飢荒爆發時還要徵糧,因為“人餓死土地還是中國的,仗打輸了,我們就都是亡國奴”。從上到下的官吏,在影片中追逐著私利,無情而又貪婪。即使法院的夥夫也因“這一趟災下來,咱們都成了官”而沾沾自喜,更別說撤退的國軍,即使在日軍轟炸時也不停止搶奪災民的財物以及女人。

災民只有家庭相依為命,沒有人和組織去救助這些可憐的人。他們又都是如此懦弱,任由官員和軍人搶掠。在這一群體內部,無處不在地充斥著“交易”。少東家借給花枝糧食要對方以性回報;栓柱在老東家被迫給了三個大洋後才去找救兵;老鄉拿了小米才幫老東家驅趕流民(一人三升小米,“跟龜孫乾了”);老東家暗示將女兒星星許給栓柱換取其在逃荒途中的保護;栓柱想用餅乾換取星星的身體,花枝也想用身體換餅乾(你給我餅乾,我跟你睡),最終她搶走餅乾,因為栓柱把他老公弄丟了(一條命,值兩塊餅乾),等等。

影片的高潮發生在家庭的瓦解:星星主動去做妓女(你讓我討個活命,把我賣了吧);花枝要求栓柱與之成婚並發生性關系,這樣栓柱就能以丈夫的名義將她賣掉換點糧食,但必須承擔照顧自己兩個孩子的責任。在這兩場交易當中,“明”的是兩個女人各屬父親與丈夫的私產,被他們賣給妓院和農民;暗的則是兩個女人為了活命而用幾升小米與父親、兩個孩子“交易”了血緣責任。真實的歷史則比這更為殘酷——有些父母甚至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影片以飢荒所設置的困境,表現中國人的“生存哲學”,讓人覺得,這些人似乎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本身,以及其他原始的欲望。電影中的國人唯利是圖,無情,貪婪,毫無禁忌,等等。這樣的民族性最終將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統一起來,白修德則試圖以文明將兩個部分融為命運共同體。在電影中,不管是政府、官員還是人民,都在各逐其利,同類相殘。這不禁讓人聯想起諾貝爾獎委員會寫給莫言的授獎詞:“這是一個沒有真理、常識或者憐憫的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魯莽、無助且荒謬”。

對於“民族劣根性”的批判,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沉重的使命之一,從魯迅到柏楊,以及新近受到爭議的莫言。或許因為人口、氣候等原因,歷史上中國人長期物質匱乏(貧窮飢餓),而且通常沒有宗教的約束,讓自私自利的實用哲學與叢林法則大行其道;只有家庭而無社會的結構,導致公共精神缺乏,對陌生人所遭受的苦難視而不見。在一個重視物質利益而又自我泛濫的社會,相互攀比成為精神支柱,愛面子、仇富等成為某種“中國人格”,就像電影里瞎鹿的母親說的,“鬧災好啊,地主和咱一樣了”。

過於頻繁的飢荒和戰爭共同構成的不安全感,已經融入到中國人的民族基因里。為了獲得安全感,只有成為特權階級的一員。特權意味著可以統治和剝削別人,有資源分配優先權,並得到暴力機器的政治保護,正如電影當中那些錦衣玉食的官員一樣。中國人因此信仰和崇拜權力,其另一面則是奴性,專制和腐敗有了文化土壤,權力私有化,政府人治化,社會關系化。

即使在現代中國,這些流淌於民族血液的“生存理性”仍然大行其道,政府通過發展經濟(滿足物欲)與維穩(提供秩序)提供安全感,並以此獲得政權的合法性。但仍然有數量驚人的年輕人報考公務員,試圖進入體制內尋求權力帶來的安全感與利益。與此同時,大量富人因恐懼“仇富”而移民他國。事實上,中國各個階層都有越來越強烈的不安全感,甚至政權本身也感受到了威脅。

中國人雖然變得越來越富有,但相互攀比讓貪婪更加膨脹,這不僅影響到本國,危害還擴展到國外,國家面臨環境污染、政府腐敗、公德盡失、社會不公等挑戰,但少有人關心社會,人們只關心自己的錢包。大部分抗爭者也不是想要公民應有的權力和尊嚴,而是在既有體制下爭取自身利益,滿足了利益要求,制度不公不再是自己考慮的事情。現代中國依然是一個無組織的原子化社會,“國家不能依靠,他人就是地獄”,所以,人們無須考慮國家的未來和社會的責任。

必須承認,從文明水平的角度觀察,1942年與2012年的中國沒有什麽區別,我們都是“中國文明”的難民。《一九四二》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邏輯:有什麽樣的人民就會有什麽樣的政府,一個斥罵腐敗的中國人,往往其實也都渴望獲得特權。這也是中國文明轉型面臨的悖論:一盤散沙而又自私自利的普通民眾,適合威權統治,因為“人民素質低”;但缺乏民眾制約的專制權力必然成為滿足官員私利的工具,製造革命的力量,陷入“革命產生暴君,暴君產生革命”的輪回,就像電影最後的旁白:蔣介石被趕到了台灣。

因此,馮小剛在談論《一九四二》時流露出悲觀的情緒,他認為“中國再搞文化大革命的可能性特別大”,而且人們在相互鬥爭中能夠獲得快感,重新回到“人吃人”社會也是現代中國人所集體憂慮的。中國進入一個人人沒有安全感的時代,生活隨時找你的麻煩,社會也可能隨時坍塌。

中國還有機會跳出“歷史周期律”。事實上,所謂中國的民族性是環境和組織形態的產物,但自私是人類的天性,就像理查德•道金斯所揭示的,人本身就是基因求生的機器。我們不能過度指責陰暗的人性並讓它為國家的失敗承擔責任,也不應試圖引入宗教力量或者意識形態改造靈魂,中國只需要一個好的制度改造生存環境,就可以讓整個民族和國家獲得新生。

讓我們再回到災荒。阿馬蒂亞•森在研究飢荒歷史時發現,從來沒有任何重大飢荒在一個民主國家中發生,即使這個國家貧窮。他認為飢荒是因為許多人的基本權利被剝奪,是權力失敗的產物。1942年的飢荒顯然亦是“人禍”,事實上,中國過去百年遭受的種種政治苦難以及目前的轉型困境,皆因國民被剝奪權利,國家繼續著統治與被統治的粗暴政治。

中國跳出歷史周期律的唯一選擇,就是給人以基本的權利。這不需要艱難而又復雜的改革,僅僅需要執政黨遵守自己制定的憲法,尤其是第35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在一個根深蒂固的專制文明向民主制度過渡的社會,最重要的不是一人一票,而是允許公民自由組織結社,參與公共事務,實現自我治理,培養公民意識,尊重法律與規則。

在國家與國民之間建立一個強大的公民社會,可以改變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劃定國家權力的邊界,阻止政府以國家利益為藉口侵犯個人權利和公共利益,這樣既可以制約公權力,建立一個平等、民主的社會,又可以促進公共精神的產生,有利於強化社會凝聚力與公共秩序。

《一九四二》脫胎於劉震雲的小說《溫故一九四二》,應有“溫故知新”之意。中國人喜歡在歷史中尋找生存和鬥爭的智慧,但是災難總是被政權遮蔽和國民遺忘,“溫故而不知新”是民族悲劇的根源之一。網絡上曾有一個頗為經典的說法,“一個民族的落後首先是其精英的落後,而其精英落後最顯著的標志就是他們經常指責人民的落後。”這樣的民族,將是一個在“素質論”中坐以待斃的民族,用以掩蓋權貴的貪婪以及精英的投機,沒有人想為這個國家負責,即使大廈將傾也會有擠滿搶掠的人群。

如果白修德再世,他將驚訝於一個民族的停滯,他依然會看到兩個平行的世界,似乎從國民到公民的距離永遠都走不到盡頭。感謝馮小剛導演,他冒著商業虧損的風險盡到自己的國民責任,他試圖提醒每一個中國人,我們依然是“中國文明”的難民,可惜,沒有人聽。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