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禎祥
「反黑箱課綱」學生林冠華的輕生事件,是民主尚未鞏固、甚至開始倒退的台灣,一聲沉重的警鐘。背後反映的,其實是體制問題。教育部的倒行逆施,只是這個體制問題的外顯而已。
這是政治學一個永恆的難題:體制對人的壓迫。當體制的強大力量排山倒海而來,被壓迫的個人,或聲援壓迫者的個人,都會覺得孤立與絕望,宛如螳臂擋車。林冠華就是置身在這個孤絕情勢之下;2010年苗栗大埔的朱阿嬤、2013年陸軍的洪仲丘、2013年大埔的張森文,也是在這種孤絕情勢下或是自殺,或是被活活整死。喻之為「體制殺人」可也。
體制殺人,手段不一。在白色恐怖時代,這是大規模和制度化進行的作業。尤其在戒嚴體制下,林林總總的政治案件,被判刑槍決的政治犯超過一千人――這還不包括被秘密殺害者(如1950年海軍色恐怖案)。而這兩者,只是體制「直接」殺害的人數。
體制也「間接」殺害於人,成為白色恐怖為數不詳的「隱性死亡」人口。即以自殺而言,1950年代台南一位農人羅天賀,涉案被槍決,財產遭沒收,其妻因日子痛苦不堪而自殺;上海著名的「章華毛絨紡織公司」業務經理孫元錦,因公司大股東劉鴻生投共而受牽連,孫不堪被特務刑求逼供,服毒自殺。
1960年代,綠島發生一件愛情悲劇:「綠島百合」蘇素霞,因拒絕接受新生訓導處劉姓政戰官的政治勒索――嫁給他,否則要對她所愛的政治犯曾國英不利,選擇服毒自盡。
也是1960年代,《新生報》撰述委員單建周,因過去在大陸的紅色關係,遭調查局「約談」後,跳樓自殺。無獨有偶,1970年代,一位湖南華容縣人何光曙,也因類似情形(被調查局追究紅色關係),從醫院跳樓自殺。
1970年代,師大學生周一回被控「閱讀匪黨書刊、為匪宣傳」,遭調查局逮捕。他的寡母焦急如焚,竟以最激烈的手段――自盡,逼迫當局放人。
這些案例,雖然案情不一,若同若異,但背後都有強大的體制加害力量。乍看之下,許多人是被特務害死;深層來看,其實是被特務執行的體制暴力逼死。因為從恐嚇、約談、逮捕、偵訊、刑求,乃至日後可以想見的判刑和坐牢,都由國家機器執行(特務也是國家機器之一)。一旦被送上這條體制性迫害的「生產線」,眾苦交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種孤絕處境,很容易讓人生起自殺的念頭。
難怪很多政治犯的口述史提到,他們在獄中企圖自殺、自殺未遂;事實上,也有不少政治犯在獄中自殺身亡。
所以,自殺是來自體制的壓迫,是被體制逼出來的決絕手段,是人最後所能行使的抗議權。筆者絕不鼓勵自殺,因為這對自殺者沒有一絲一毫的好處;但逼人自殺的體制,或者制度,必須被追究,否則死者的犧牲太不值得。
逼死林冠華的體制,簡單的說,就是「淪為政治工具」的高中課綱體制。這是馬政府的精打細算:只要掌握幾個「微調小組」成員,加上幾次非法黑箱作業,將課綱強渡關山,送上教育體制的「生產線」之後,則全國各高中都會照新課綱教學。如此一來,戒嚴時代愚弄無數學生的「政治性歷史教育」,即可捲土重來,繼續洗腦一屆又一屆的高中生。
簡言之,只要控制幾個希旨承事的老師(包括教育部長),即可控制課綱;只要控制課綱,即可控制學生思想。這是利用體制之力來「順風駛帆」,成本低廉、效益無窮。難怪教育部(其實就是馬政府)一意孤行,即使林冠華以死抗議,仍強硬在八月一日讓新課綱上路。宏觀來看,這是以關鍵少數影響絕對多數,是「阿基米德槓桿原理」在政治學上的應用。
阿基米德說過:「只要給我一個支點,一根夠長的槓桿,我就可以推動地球。」他並沒有推動地球。但不幸的,這根物理學的槓桿,變成政治學的夢魘。教育部的非法課綱,在體制力量的作用下,理論上,將可如願推動台灣,不僅推向中國,也再度推回黨國。
台灣民主至今無法深化與鞏固,轉型正義無法推動,社會公義的落實困難重重,就是因為我們的體制裡,隱藏著大大小小的「阿基米德槓桿」,可以被政客操作。也是因為有超過兩個世代的人民,長期被「淪為政治工具」的教育洗腦,以致很多人只見黨國不見公民,擁抱中國疏離台灣;順從體制的不公不義,而反對捍衛公義。
政客操作體制還有一大特色,就是「偽裝理性」。當政客循著「阿基米德槓桿」取得體制的操作優勢後,體制即被綁架,成為貫徹政客意志的工具。政客和他們的附從者,可以躲在體制背後,宣稱他們是合法的、和諧理性的、依法行事的,「一直希望跟大家溝通的」(教育部長吳思華對反課綱學生如是說)。這跟國民黨當局將戒嚴體制下摧殘人權的兩蔣父子,美化為仁民愛物、民主推手,如出一轍。
當然,搞課綱微調(其實是大調特調)的這些人,一開始就不打算溝通,否則無法黑箱作業。正是教育部一意孤行,拒絕體制內的溝通,才將反課綱學生逼上體制外的抗爭。但政客和他們的附從者,仍可振振有辭,宣稱學生的抗爭是違法、脫序、不理性、被人利用。這跟戒嚴時代國民黨當局譴責街頭示威的群眾是「暴民」,如出一轍。
事實上,體制是中性的,但被灌入政客的意志後,即可呈現最大的瘋狂。希特勒屠殺猶太人,便是透過國家體制,以所有你可想得到的「理性」方式進行,要理論有理論,要民意有民意,要制度有制度,要SOP有SOP。在體制操作下,謊言會變成真理,罪惡會變成美善,反抗體制則會被罵成瘋子,甚至罵成奸、匪。戒嚴時期的黨化教育,給我們愚弄得還不夠嗎?
當然不夠,否則這次黑箱課綱不可能遂行。林冠華7月30日自殺,8月1日,「殺人課綱」隨著「殺人體制」順利上路。之後,不管內容如何離譜,教師會教,學生會背,考試會考,體制的力量將像巨輪一樣,輾過一切微弱的抗議與呻吟。而林冠華之死,也就無異於螳臂擋車。
這一切很難改變。除非我們能找到「阿基米德槓桿」,把它的作用切斷;除非反課綱形成民意的怒吼,讓操弄體制者收手並下台;除非課綱和教科書審查制度被徹底修正或廢除,讓愚民洗腦變得不可能;也除非,台灣人能真切體認到,我們多年來如何縱容不公不義,以致我們的下一代,必須繼續被不公不義所犧牲。
(謹以此文,悼念為公義犧牲的林冠華,願靈魂早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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