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祕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瀰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我女兒的蹤跡。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坐在客廳等候女兒的夜歸。門外一片寂靜,霧來過又走了,只是女兒的腳步聲依舊杳然。總以為年近半百,情感已經不再敏銳,至少是遲鈍得不會再有強烈的喜與憂。只因為她逾時未歸,我竟忐忑不安,彷彿錯過了一場許諾已久的信約。
滿窗的霧,覆蓋著滿屋的期待。她只是去赴男友的約會,我卻好像與她有了一次分別。我是不是該到霧裡去尋她?是不是需要驅車去接她?猶豫不決的問題,霧般纏繞著我的思考。欲言又止的情緒,使我跌回又像初戀又像失戀的幻境中。女兒大約是不會理解的,她的父親可能沒有找到恰當的方式來表達關切,但內心裡卻以著戀愛中男人的特殊情感珍惜她。
她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少女。但在我眼中,她絕對是動人的。披著長髮從樓上靜靜走下來,為的是怕驚擾了我的讀書;她走到鋼琴架前,無聲坐下,然後細緻敲出那首水邊的音樂。在音符飄揚的時刻,我會情不自禁閉眼聆聽。女兒與我之間很少有促膝對話的時候,只有在她揮手揚琴的姿勢裡,似乎可以感受到兩人之間的交語。往往是在午後,夕陽斜照,我與她各據屋子的一角。起居室傳來的琴聲,流向我的讀書室。我微仰靠在椅背,讓眼睛輕闔,抑揚頓挫的音樂回響在四壁的書架。隱約間,一雙小手在梳攏我散開的頭髮,輕柔細數每根髮的滄桑。我錯覺的以為有流水或微風拂過耳際,直到琴聲戛然而止時,才怵然察覺女兒已經與我有了一次小小的低語。
什麼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女兒變得沉默?什麼時候開始,才知道我與她是以這樣的方式對話?強烈感受這些問題存在時,她已然是一位披著長髮、楚楚動人的少女了。望著她彈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時光已經輕擲。在流逝的漫長歲月裡,我一定失落了什麼;否則,絕對不會在一夜間突然發現她的成長。她不僅褪盡了童稚的容顏,而且也營造了一個不容我闖進的內心世界。樓梯傳來她的腳步,我抬頭望她,赫然看到一位身材纖細、胸部微聳的女性走下來。揉著眼睛,我告訴自己,是女兒沒有錯,但何時變成如此模樣?
就在三年前,妻神祕而倉皇告訴我,女兒的月事來了。我一時還不能意會那代表什麼意義。還記得幾天前,她與朋友在後院爬樹。就在那株楓樹下,她彎腰揀拾一片早紅的落楓。陽光穿過枝枒,投射在她發亮的臉龐。她問我要不要把這片葉子夾在書裡?然後就放在我攤開的書頁。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盡止延續下去;我還以為只要從窗口望去,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有了月事以後的女兒,似乎與從前的她沒有任何變化。我仍然埋首在我的現實政治與文學世界裡,確信陽光繼續普照,在草地,在楓樹,在她發亮的肌膚上。
想必是在我構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評論的時候,女兒趁機長大的。那總是發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光裡。她在我的世界,再我的時間突然失蹤。想必是在我遠行的時刻,在我聚少離多的日子裡,她決心向童年告別。有了月事的孩子,距離成人應該還很遙遠吧,我抱持這樣的念頭,在陌生的城市旅行之際。每當回到家,門開處一定站著一位盛開著微笑的女兒,張開雙手,向我迎來。她是我的依靠,是我揮別戀愛時期之後的假想戀愛的對象。我擁著她,摩挲她的小手,告訴我有多麼想念她。時間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凝固,記憶也是,信心也是。
我是那種具有父權的男人嗎?這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當做嚴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以對談的朋友。她的功課做壞了,與朋友吵嘴了,做錯事情了,我都樂於平靜坐下來與她討論。我容許各種話題可以交談,毫無禁忌。我仍清楚記得這樣一次對話,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時。「你會死掉嗎?」她以著輕脆的英語憂心問我。我說:「大概是吧。」她好奇追問:「如果你死了,願意選擇葬在山上或墳場?」我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只好回答:「最好是在山上。」這時的她表情似乎有了些恐懼,但卻又忍不住提出她最關心的問題:「你會變成骷髏嗎?」從來沒有人是如此慰問病人的,我還是誠實回答:「是的。」她聽了後,臉色微變,然後立刻放棄慰問,退出房門。
充滿想像的女兒,喜歡問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那種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遺傳自我。我深深相信,兩人對話的空間何等廣闊。在冬夜裡,我在爐裡升火,就知道她會自動伏臥在爐前,藉著火光讀書。那種溫暖,無需依賴任何言語,也不是來自燃燒的木頭,而是存在於她與我的透明心靈之間。她喜歡與父親一起享受著爐火,談一些無謂的話題。她依舊是那位眨著夢幻眼睛的小孩。在搖曳的火紅,我斜睨她的臥姿。那種無邪的神情,誰也不能確信她即將是一位少女。
我決定返回臺灣時,知道女兒是不可能與我同行的。在異域誕生的她,早已習慣了英文的思考與閱讀。自她出生以來,我就已投入長途漂泊的歲月。由於政治的理由,我度過一段漫長的放逐生涯。從西雅圖移住洛杉磯,又從洛城搬到聖荷西,我未曾為她許諾一個穩定的家居。每當她熟識了一些朋友,又因為我的遷居而必須與她們告別。那樣小小的心靈,早熟地嚐到無數別離的滋味。作為思想犯的我,可以不必認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把美國當作我的家。然而,我不能不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獲得生命;竟由於她父親的政治信仰而被迫過著流亡的日子。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選擇她想定居的地方。我知道她愛極了聖荷西谷地,那裡陽光的金黃,樹葉的翠綠,天空的碧藍,已經化為她肌膚的顏色,也已成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我何忍分割她與她的土地。對於臺灣的感情,於她是間接的。有關臺灣的記憶與傳統,都來自我的轉述。她愛臺灣,只因為她愛父親。但是,在我必須回到臺灣時,她終究還是選擇了聖荷西。我是具有父權的男人嗎?我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身上,迫她與我返回臺灣嗎?返鄉的時機於我是成熟的時候,我變得何其殘忍,毅然把家留置在異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親。
走在臺灣的土壤上,我再次證明自己是屬於這裡的雨水,這裡的氣溫,這裡的風土人情。在微風吹送的夏天,在寒霜初降的冬天,我重溫了島上殘存的舊夢。這裡畢竟釀造過我年少時期的理想與愛情。然而,想起遠隔重洋的家,以及那位在草地上翻滾的女孩,往往不期然會有刀割的痛楚劃過胸膛。在我失蹤的那段空檔,女兒想必是朝著她的世界奔馳了吧。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是如何發生劇烈變化,我是看不見的。每當與她重聚,我總會在她的身上、她的語言,發現我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面對我時,女兒沉默居多。沉默得像一個深鎖的祕密。我只能惦著腳尖繞著祕密的四周探尋、觀察,這樣一位少女對我越來越成為一團謎。在她與我之間,是如何築成一條寬長的鴻溝,已是無法追問的了。也許是有了情感的寄託,或是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與我對談一些無謂的話題。
在困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臺北的街頭,身著高中制服,肩背學校書包,隨著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臺灣的新新人類,白天應付考試,晚上飆車飆舞,我會不會也恓恓惶惶擔心她會出錯?我不在家的日子裡,她已學會如何為自己下判斷、做決定,更學會如何規劃自己的生活。當她靜靜閱讀一疊厚厚的小說時,我忍不住問她讀什麼?是言情小說嗎?她說,不是的,是有關原始人類的虛構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變成一位古生物學家。什麼是古生物學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龍的一種學者。她耐心為我解釋。我缺席的時光裡,她已發展出屬於她個人的興趣;而那樣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天我坐在客廳,她說要出門赴約。是男友的約會?她點頭稱是。十七歲的女兒,刻意為自己化妝。淡淡的胭脂,輕施唇上。魔幻寫實的技巧,恐怕也比不上她的乾淨俐落。一轉眼之間,她已變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麼自私想留住她,多麼想與她討論有關古生物學的學問。我拼湊不出任何理由請她留在家裡。門鈴已響,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著她開門,看她從容跨出門檻。門重新關上,我彷彿失去了一位女兒。
女兒是那窗外的霧,已是那一片我難以領會的霧。在霧裡深處的什麼地方,一定有她的蹤跡。她要遊蕩多久,要徘徊多遠,都是我的未知。我錯過了這一生許諾的信約,失落了許多無可挽回的時光。霧湧大地,湧來我從未理解的祕密。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在失去戀愛的滋味之後,撐起滿窗的等待,咀嚼滿屋的寂寞。
陳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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