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交談的機會並不多。經過十餘年在海外的浪跡,我帶給父親不少政治上的困擾,也因此使彼此的暸解顯得更為隔閡。自從他漸漸不良於行之後,才開始找到我們之間的一些共同話題。他與我交談很廣泛,偶爾對我涉入政治運動的經驗感到好奇。偶爾也會回憶戰後初期的舊事。體力已減退的父親,記憶力反而越來越好。與他談話,我常常不期然隨著他的聲音進入陳舊並且已消逝的時光裡。 從石階仰望,可以看見白色紀念碑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南台灣的艷陽,使人感覺不出這是二月的寒天。
父親吃力抬著腳步,喃喃自語,好像在埋怨什麼;我聽不清楚,大約是在說:怎麼還那麼遙遠?終於到達碑前時,他做了一個深呼吸。父親的影子,從腳前延伸到石碑之上。涼風微微吹動他稀疏的白髮,我想起了自己寫過的詩句: 如今輪到我把故事傳述給孩子 仍錯覺地以為隔街有槍決在進行 環顧四周,陽光如洗 我看見蒼老的父親坐在後院 彷彿是衰弱的歷史蹲踞在那裡 轟轟烈烈的悲慘事件,經過時間的過濾,終於凝結成一塊冰冷潔白的石碑;輝煌璀璨的一生,經過歷史的淘洗,也終於完成父親傾斜的站姿。
碑前的父親,是以怎樣的心情來看待他的時代?他是那樣專注辨讀碑石上鏤刻的每一個文字。姿勢有些前傾的父親,在神情上其實還流露一絲盛年時期殘留下來的傲氣。定定站在那裡,不容旁人打擾。閱讀之間,偶爾傳來若有若無的喟嘆。他細微的聲音,不知是在逐字默唸,或是在訴說什麼,好像傳自久遠時代的一個地方。我想靠近他,卻又不想讓他的思考有了騷動。想必是沉入了他的歷史世界。 從前他就習慣自我囚禁在歷史的情境裡,向來不曾主動提起有過怎樣的遭遇。
他與他的世代,嘗試使用各種方式遺忘或擦拭那一段不愉快的記憶。但是,自我壓抑與自我封鎖的結果,記憶終於濃縮成發不出聲音的傷口。他與朋友的夜談,面面相覷,最後都會得到一個「這時代不屬於我們」的結論。 他可能不知道,我與他的世代並沒有距離那麼遙遠。即使他未曾提起這個事件,我也會在追尋知識的過程裡發現。如果說我會對戰後台灣史產生極大興趣,那應該不是來自父親的?蒙,而是由於我親自聽到受難者家屬的故事。
已經很久沒有與父親坐得這樣靠近;上次兩個人並排坐著,應該是在初中時代的事了吧。從側面窺看他的表情,我不免有情緒的暗潮湧動。他應該會有許多話要告訴我的。父親是那種善於隱藏情感的典型台灣男人,哀喜往往不易形於色。他保持沉默,我就知道他又鎖進自己的世界。 無語的寧靜,總是勝過千言萬語。
山下的陽光,恣意投射在港灣裡的海水。波光粼粼,隨著渡輪捲起的浪花,而更加撩亂刺目。我不是也曾經坐在芝加哥的一幢高樓,俯望密西根湖的水光。春暖花開的藍,染透了整個廣漠的湖面。從來沒有看過那樣大的湖,毫無邊際,令人失去依靠。旅行到芝加哥,並不是為探訪湖水,而是尋找戰後的台灣史資料。
父親一定不曾知道,我游走到美國中西部的大城,只不過是要回望他的歷史。離開了故鄉,卻沒有離開他的世代。如果那個事件沒有發生,我會流亡到地球的另一端嗎?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史實真相,我會不斷背著行囊在異域的城市之間擺盪嗎? 從東岸哈佛大學的燕京圖書館,經過密西根大學的東亞圖書館,一直到日本京都大學的收藏,都可以在地圖上留下鮮明的?線,記錄我在中年以前的浮游旅程。
從書架抽取下來的書籍,往往就是在台灣引為傳說的文字記載。裝幀朽舊的封面,便是歷史的門扉。要不要揭開,要不要窺探,常常是我心情的疑惑。一扇門一扇門的打開,總是把我帶進奇異而又驚駭的年代。那就是父親走過的歷史,到處充滿絕望的峭壁與傾塌的吊橋。父親的影子,貼緊山壁,以著審慎而恐懼的腳步緩緩前進,唯恐落入深淵。死亡之谷的呼喚,生命之河的吶喊,交織在一九四七年的天空。合上書籍,就是關閉歷史上的巨門。幽幽的圖書館,沉寂的一排排書架,形成了一座迷宮。即使以著倉皇的心情逃出夢魘,我總是找不到出口。
在海外陌生城市的一個微光窗口,我不能不感嘆父親世代之所以陷入無聲境地的原因。 沉默是一株毒藤,在父親的體內蔓延生長。我可以理解他的鬱悶,但不能理解為何他不能自我鬆綁。父親靜靜望著港內的輪船,遠天的白雲亂捲,使港外的水平線看來更為渺茫。視力已經減退的父親,再也不能勝任專注的凝望。
他微微移動身軀,轉而俯覽近處的市區街道。明亮艷陽下的城市,飄浮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虛矯。誇張的招牌,配著不協調的色彩;使得大樓看來被壓得很沉重,而街道也變得出奇的窄小。 高雄是父親的故鄉,也是他發跡的城市。這裡有過他的理想與抱負,也有過他的挫折與幻滅。現在四顧他的江山,想必有他複雜的思考。
如果要在他的年代找到抵抗與批判,那就是沉默的方式吧。 父親回頭看我,有點在期待我回應的意味。我不能不想起在海外圖書館尋找歷史資料的心情。報紙、書籍裡凍結的記憶,在我翻閱的剎那,不也就在等待回應嗎?塵封的史料,從未奢望能夠獲得釋放。在異鄉的暗室,也許就永遠與時光相偕寂滅。不會再受到干擾,沉埋於人間的遺忘。但是,能夠遺忘嗎?倘然那傷口仍隱隱作痛,咬嚙生命的每一個角落,那傷痛只會更為劇烈。父親終於能夠讓潛伏將近半世紀的語言發出聲音,終於有足夠勇氣正視自己穿越過的死亡之谷,不也是一種自我解脫嗎?
父親走到石階旁邊的扶欄,暸望他的土地。他低語著,半是告訴自己,半是對我說話:能夠說出來就好了。他站在那裡,迎風而立,看來有點像是一座傾斜的雕像。父親的世代與我的命運,毋寧是綑綁在一起的。我若能得到解脫,他也應該可以釋放吧。使用陰鬱、影射語言的時代,已經使父子兩代感到疲憊不堪。我困頓於猜想、推敲他內心的世界,我總是以疏離的感情看待他的生命;如果有任何隔閡存在他我之間,一切不都是歷史遺留下來的?
他瞇著眼睛,望向旗津那邊。空氣白茫茫一片,也許是來自大園工業區的污染,父親看不見什麼的吧。不過,迷霧的背後就是大海,海的那邊就是無垠的水平線,他無需辨識得太清楚。汽笛的聲音,自港內升起;生命之河的吶喊,也一併升起。父親繼續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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