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金融時報
許知遠
一
我聽了各種版本的《綠島小夜曲》,從鳳飛飛、蔡琴到胡德夫、費玉清,只是不知施明德唱起來,是怎樣的情形?
在壓抑的年代,音樂與政治從來如影隨形。在你的國語的宣傳機器面前,淺唱低吟的台語歌成了反抗之聲。誰能料到,《望春風》與《黃昏的故鄉》,竟成了“黨外”運動的主題曲。《綠島小夜曲》也是,孤懸海上的島嶼變成了政治監禁的象徵,囚禁者和遙遠的親人都藉此抒懷。
婚禮是在《綠島小夜曲》的旋律中進行的。那是1978年10月15日的臺北中國大飯店,兩位新人來自不同的世界。37歲的施明德是一位獲釋不久的政治犯,29歲的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是美國人類學家。除去男女情愛,這是一樁革命婚姻。對於男方來說,一位美國妻子或許能夠給他帶來某種保護,情治人員在對他動手時至少有所顧及——他在“黨外”運動中越來越突出的位置已引起了“關註”,而女方則需要成為台灣妻子,以延長自己在此地的停留——她對於民主運動的興趣早已壓過了人類學,可能被驅逐出境。
婚禮也是一次反對運動的聚會,除去“黨外”的同志、新聞記者,雷震也出席了婚禮。他在18年前未遂的“組黨”行動,讓他坐了十年牢,如今他似乎要把希望傳給新一代人手中。
“這綠島像一隻船,在月夜裡搖呀搖”的歌聲,也讓施明德流下眼淚,他對來賓說,不要忘記了仍關在綠島的朋友。
我在新年的夜晚來到綠島。島上游客寥寥,這是淡季,潛水、看珊瑚、在夜晚的沙灘上縱酒的少年要過幾個月才涌來,他們總愛騎著摩托車在環島公路上呼嘯而過。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綠島是大受歡迎的旅游地。他們也會去看看“綠洲山莊”,在長達三十年裡,它是一部分台灣人聞之色變的監獄。這里的犯人與眾不同,他們不是刑事上的作姦犯科,而是思想上、言論上、組織上的“反叛分子”,很多時刻,他們的“罪行”不過是某種偶然與誤會——他們不是為了某種信念與主張而被囚禁,僅僅是被動的受害者。
我是特意為這歷史遺跡而來。在陰沉的下午,在空空盪盪的“山莊”閑逛,牆頭上的鋼絲網依舊猙獰,“八卦樓”中的監牢的綠色門都開著,讓你去體驗空間的禁錮感,斑駁牆體上的標語依舊清晰。“共產即共慘,台獨即台毒”的標語仍清晰可見——這里的囚徒總與這兩樁罪行相關。對於流亡至此的國民黨政權來說,它們都是顛覆性的,前者不必說,後者則是對它的正統性的否定——國民黨仍舊代表著“真正的中國”,而台灣是它的一部分。在一個逼仄的空間里,共存著共產主義與台灣獨立的信奉者,它們都是蔣介石的敵人。
我在這蕭瑟的冬日到來,想去猜想這些受難者們的絕望,但期待的感受遲遲沒有到來。即使在細雨中,綠島也不太冷。而在這已修繕成人權紀念公園的監獄,倒真是有了幾分“山莊”的味道。它背後綠色的矮山,與門前的青墨色海面,都有著動人的美麗。展覽廳里的文字與圖像,復制出獄中生活,還有循環放映的紀錄片,它們想傳達這些苦難與荒誕,但他人的痛苦總是難以理解,更何況它是陳年的,即使假裝理解,它也來自於理智,而非內心。
我在院落中沉默地散步,帶有一種“朝聖”後常伴隨的空虛,你覺得該有某種強烈的情感,卻發現它沒有發生。
“施明德關在哪個房間?”,我問導覽的年輕姑娘,她生得一副丹鳳眼。她也沒有明確的答案,對她來說,這工作也是新體驗。對她這一代人來說,自由、民主、人權,就像空氣與陽光一樣自然,以至於忘記了去追問它們從何而來。
我記得施明德攝於綠島的一張照片,他站在綠島國小的校門口,也是笑嘻嘻的表情。那是1979年11月,艾琳達陪他故地重游,他肯定難以想象,幾個月後,他又重做囚徒。
二
“你會唱《綠島小夜曲》嗎?”我問拿來啤酒的老闆娘,她帶著眼鏡、神情靦腆。我坐在這半露天的烤肉鋪里,頭頂上的塑料板被雨水打得作響,鐵架上的鹿肉滋滋作響,誰料到,這島上曾到處飼養著梅花鹿。靈巧的梅花鹿、海岸邊陡峭矗立的黑色岩石、漫山的青翠,似乎不勝之美,就是反襯高牆內的殘酷。
或許是客人太稀少,夜晚過分無聊,她隨著伴奏帶唱給我們聽。麥克風的嗡嗡聲,偶爾跑的音調,都沒打破她的好興致,聽一個綠島人唱這首歌,是另一番感覺。出生在1969年的老闆娘在綠島長大,經歷著戒嚴、解嚴與藍綠紛爭,還記得在國小里,倘若說台語是要被懲罰的,而聽到“國父”、“蔣公”的名字就要起立,至於島上的政治犯,這與她沒什麽關系。《綠島小夜曲》它只剩下對家鄉的抒情,沒有半分政治意味。
不過,事情本該如此。當“中廣”電台的兩位年輕人潘英傑、周藍萍在1954年的盛夏創作這首歌曲時,不過是想寫一首以“抒情優美”取勝的流行歌曲,初來台灣的他們被高大的椰子樹這樣的自然風情所吸引,他們的 “綠島”是台灣島,而不是這後來被更名為“綠島”的“火燒島”。
老闆娘念念不忘的是20年前在臺中的那場短暫的歷險,她騎著哥哥留下的摩托車在這個“大城市裡”尋找人生的希望(哥哥回綠島了,他在監獄找到一份差事,成了一名看守,這監獄為島上創造了主要的就業機會)。她覺得自己什麽也不怕,最終還是因為一場失敗的愛情回到家鄉,在這里嫁為人妻、成為兩個孩子的媽媽,如今與身旁的這位印尼女傭一起打理這家燒烤店,甚至不想去半個小時船程的台東——城市裡太吵,她已不習慣。幸好,旅游業興起了,民宿、餐廳足以維持生活,原本必須出外打工的年輕人也不走了。
“我家就在國小的對面,過了‘鹽酥雞’店,在觀音廟旁邊”,她看到我們興致未盡,多少有些歉疚,建議找她爸聊天,他可能知道更多。
在觀音廟旁的房間里,我見到她的父親,黝黑、精乾,看得出曾常年出海捕魚。他的老屋也是民宿,牆上貼滿了各式住客的照片,巨大的玻璃缸里有大號珊瑚,他的另一個女兒一直要引我們看。我們坐下來,喝自釀的米酒,不過,他想談的是,他的先輩怎樣從屏東的小硫球島到此拓荒,又怎樣獵殺島上的原住民,說起用魚鉤來抓捕原住民這一段,他尤其繪聲繪色。如果一定要追問政治,他覺得蔣經國時代最好,他關心人民的疾苦,而選票,他還是會投給國民黨……
倘若施明德遇到這對父女、看到在島上飛馳的青年人,會覺得感傷嗎?所有個人的勇敢與犧牲,都這樣輕易地溶解在歷史河流中。但或許這也是他奮鬥的意義所在,把人們從不正常的政治制度中解放出來,過最正常的生活。
三
夜半回到旅店,在照明欠佳的房間里,聽海潮聲,讀這本包裝精美、紅色硬皮的《囚室之春》。
這本小書寫於1989年,那時,這位台灣歷史上最不可思議的“政治犯”正住在臺北的三軍總醫院。他又開始了一次絕食,而且是無限期的。當局把他從綠島的監獄運到臺北。他成了歷史上花費最昂貴的政治犯之一,醫院九層的五十多張病床都被清空,只收容他一人,2個醫生與7名護士護理他。
在長達四年兩個月的時間里,他拒絕進食。當局擔心他的死亡,護士把胃管從他的鼻孔插入身體,強制灌食。四年多里,一天兩次,他總共有3040次這樣的經歷。既然沒有任何可憑借的手段,他把身體做為了武器與戰場,繼續抗爭。
灌食是不愉快的,他的身體卻因此恢復起來。他的病房裡則放滿了植物,前來探望的朋友不絕。國民黨的控制正逐漸放鬆,他在軍事法庭上的判斷是對的,你表現得越勇敢,當局越可能做出讓步。到了1986年9月,他和同志們曾期待的組黨也成功了。而“美麗島事件”與他個人都成為了某種政治神話,後來者朝聖的目標。
成為神話,也往往意味著固化,你被定格在某一個瞬間,人們不再關心你的此刻與未來。
他把自己定義為行動者,說自己不喜歡做“文學革命家”、“客廳改革者,”“要把自己的思想、信仰和時代配合並落實具體的目標”,現在,面對窗外越來越興奮與躁動的時代,他卻只能旁觀。黨禁、報禁都解除了,連他的美麗島同志們也紛紛出獄。但他仍在囚禁中,他拒絕了蔣經國的特赦,他認定自己無罪,何需赦免。也因此,他成為了一名越來越孤獨的囚徒,這孤獨不是來自於寂靜與隔絕,而是來自喧鬧與被忽略。他似乎在死抱著某種“過時的原則”。
他只能在病房中,除去接待朋友,還有大把的時間觀察植物與光線,回憶人生、深化自己的囚徒哲學,成為一名業餘作家。他的文字乾凈、樸素,常年的囚禁生涯讓他有一種地道的書面語風格。在一些時候,他也流露出少見的自憐,他有一種被遺棄感,被監獄外風起雲涌的民主化浪潮遺忘,當整個台灣的體制都在沖動,他卻仍在監禁中:“我已淪為‘台灣孤兒’、‘台灣棄兒’了……我不是民進黨人,不屬於‘美麗島系’,不屬於‘新潮流系’,更不屬於‘超派系’;家族中也沒有公職人員。我甚麽也不是,只是一名被遺棄的欽囚,孤零零地、無援無助地,只有任由當權集團宰割。”他擔心自己變得無關緊要,15年還可以熬,25年則可能與社會徹底脫節,他也理解曼德拉為何如此堅持,“原則”變成了唯一可擁有的東西。
不過,最打動我的不是這些,而是書最後的附錄文章,他追憶他的大哥施明正。在施明德1988年4月抗拒灌食起,施明正也在家中只喝酒,再不吃東西,四個月後,他因營養不良去世。
與四弟施明德不同,施明正從未以“勇敢”著稱,恰恰相反,在大多數人、尤其自己弟弟眼中,他是個“懦夫”。當囚禁生涯讓施明德變得更強大時,它卻摧毀了施明正。在幾年監獄生涯之後,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年輕時,他以俊美與才華橫溢著稱,頭頂上的一鬃捲發,真有幾分拜倫的味道。
他寫詩、繪畫、追逐女人,浪盪成性,倘若不是那樁偶然且荒唐的案件,他必定能在他的才華與情欲中繼續放縱下去。當時代轉變給本地作家帶來失語的痛苦時,他卻感受到解放,和流亡到此的大陸詩人在現代主義詩歌中找到共鳴。那上海來的紀弦盛贊他的才情與酒量,寫下了《贈明正》。
但監獄改變了一切,他再未能從恐懼中擺脫出來。他忘不掉獄卒手裡那串鑰匙的撞擊聲、開鎖聲,睡前要在耳里塞進衛生紙,而當蔣介石去世後,他在畫室里為他佈置靈堂,虔誠禱告,似乎寄望於這個給他帶來無數恐懼的人,幫他消除恐懼。少年時,他是四弟的啟蒙者,而成年後卻常遭遇後者的呵斥,是施明德眼中的“可憐蟲、醜角、懦夫”。
他在現實中越怯懦,在文字的世界中越勇敢。我曾翻過施明正的小說,被他那赤裸裸的自我呈現驚住了,這樣直接的表達內心的欲望與憂懼,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中,只有鬱達夫堪與作比。鬱達夫執著於受困的性欲,施明正則難以擺脫政治恐懼。他的那本小說集有個讓人難忘的名字《島上的愛與死》,他早年的放縱的愛,與中年後對死亡的憂慮與渴望,似乎象徵了這個威權體制對個人的入侵與改造:你和當權者變成了施虐與受虐的依賴關系,唯有逃入酒精與肉欲,才能暫忘現實……
很可惜,在臺北的見面中,我忘記問施明德如今怎樣看待這位大哥。在1988年的這篇文章中,施明德深情的說,“施明正才是我們施家最勇敢、最敢向當權者討取公道的勇者”,“他是個不吶喊的烈士”。
在從綠島乘坐小飛機回台東時,我又再度讀起施明正的那首詩《候鳥》:是的,我們是九月的侯鳥到達/西太平洋的孤島,我們喘息/我們欣賞島嶼的美麗風光/我們駕著風,化成浪花,在綠島的藍空翻騰/我們長著令人妒羡的翅膀/我們不必護照,我們隨時翻騰人造的國境/我們沒有職業,沒有房屋/可是到處是糧,隨地是家/我們沒有牢獄,沒有告密、誣告/沒有死刑、勞役、剝削/我們自找自吃,頂多只在兒時剝削過雙親的口糧/當然,我們也沒有暗殺/因此我們也就沒有線民與警察/更沒有冒充特務的流亡/我們雖有人類羡慕的自由,可是布著陷阱/把我們烤成一串鳥仔疤的,竟是高呼自由與和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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